等陆曈带着这满满一车乡货回到医官院,又把这些苹果枇杷杏子堆满宿院屋里的桌柜时,林丹青也忍不住惊叹。
“陆妹妹,我原以为我回趟家带的东西够多了,没想到你也不遑多让。”她捡起个干净枇杷剥了咬一口,“真甜!”
陆曈笑笑:“柜子里还有。”
“那我就不同你客气,”林丹青把一小篮枇杷揽到自己跟前,边吃边笑道:“说起来,你回去一趟后,瞧着气色好多了,来这么久,都没见你这样开心。”
这话并未夸张。
陆曈自打进入医官院来,总是冷冷淡淡的,然而旬休一次,虽然还是老样子,可总觉得面上微笑都真切几分,像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林丹青感叹:“果然,人活着,乐子全靠旬休。”又叹气,“就是太短了点,三日哪里够,起码十日才对。”
陆曈笑笑,正想说话,听见林丹青又道:“医官院这么多人,咱们也就旬休这几日,一回来就一堆事,弄得跟没了咱们医官院就不行一般,我今日才回来常医正就问我你回了没,说户部金侍郎催了几次了……”
“金侍郎?”
“是啊,”林丹青吐出个果核,“一个肾囊痈,又不是什么绝症,至于这样着急忙慌……”
金显荣自然很慌。
自打他知道自己得了这病以来,成日提心吊胆,生怕步了自家老爹后尘。按时吃药,精心保养,只盼着病木回春,再有重振之日。
然而年少时自以为是,抢了一府的莺莺燕燕,长期称病,难免引人怀疑。
金显荣引以为傲的男子自尊不允许被别人践踏,于是三日前没忍住,与府中小妾春风一度,第二日醒来,顿时大惊失色。
先前陆曈给他治病时便一直嘱咐,治病期间不可行房,这一破戒,也不知会不会前功尽弃。金显荣有心想问问陆曈,一叫人去医官院,却得知陆曈旬休回家的消息。
这三日简直度日如年。
金显荣连做三日噩梦,每天夜里都梦见自己变成个太监,被一屋子的爱妾用鄙薄眼光盯着,原本就稀疏的眉毛如今掉得几乎要看不见一点了。
如今陆曈旬休归来,金显荣简直要热泪盈眶。
“陆医官,您看我……还有机会吗?”
金显荣攥紧双手盯着陆曈,紧张得像个孩子。
女医官皱眉看着她,语气严肃:“治病期间行房是大忌,金大人犯了忌……”
她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久到金显荣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快要哭出来时才慢慢地说道:“之后施诊效用会变慢,但金大人切记这几月不可再度行房了。”
“只是变慢?”
金显荣松了口气。
他以为陆曈都要宣判他的死刑,未曾料到竟还有生机,一时生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只连连点头称是:“那是,那是,不行了不行了,一定谨听陆医官交代。”
陆曈起身整理医箱,走过一处屋门前,目光往里瞥了一眼。门口的紫檀嵌宝石屏风还在,更深处的那张紫檀清榻上却无人踪影。
她状似不经意问:“戚大人不在么?”
“玉台啊,”金显荣摆手,“自打上次你来后,他不知是先前受凉没好还是怎的,精神不大好,户部也没什么事,就叫他回府休养去了。”
“原来如此。”陆曈点点头,回身道:“金大人,下官有一样东西要给您。”
金显荣一愣:“什么?”
……
太师府上。
正是午后,日头慵懒。庭院中两个扫洒丫鬟打扫干净院子,正躲在树荫下乘凉。
年纪小些的那个丫鬟穿着身青色比甲裙,生得眉清目秀,模样尚带几分稚气,正趴在假山池塘边低头看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金鱼。
“素情,你趴池子边做什么,当心摔下去。”
年长的婢女坐在一边提醒。
“姐姐,我第一次瞧见这么多好看的鱼。姑姑没有骗我,太师府真是太好了!”小丫鬟嘻嘻笑着,手指在池水上方虚虚一点,把聚来的游鱼吓了一跳,一下子散开了。
太师府采选下人条件严苛,要相貌端正能干机灵的良家子。素情年纪小,今年才十四岁,戚家管家去下人那边挑选下人时,瞧她生得白嫩讨喜,一并也选上了。
这消息传来时,素情一家都喜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是当今太师大人的府邸!
这位大人不仅位高权重,还清正忠直,更是个心肠特别好的大善人,年年都会在城里设立粥棚施粥救饥,又修桥修路。纵是在太师府一个下人的差事,也是许多人挤破脑袋也求不来。
素情一家都在庄子上给人干活,未曾想竟会被挑中进太师府。进府三日,虽连主子人都没见到,素情每日却高兴得很。
太师府游廊漂亮,花园漂亮,杯盏碗碟皆是华美精致,就连这假山下的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金鱼,都比别处瞧着要金贵。
毕竟年纪小,素情玩心一起,追着最漂亮的那条墨眼小跑,连有人来了也没瞧见。直到眼前池塘边突兀出现一道人影,拖长的影子把她面前的小路斩断了。
素情一愣,下意识抬起头,就见自己跟前不远处站着个黑袍老者,正淡淡看着她。
老者约莫已过花甲,须眉交白,穿一身黑色道袍,生得仙风道骨,眉宇间颇有几分孤高。他身后跟着个矮小管家,垂首恭敬立在一边。
身后传来年长婢子惶恐的声音。
“……老爷。”
老爷?
整个太师府中,能称得上“老爷”的只有太师戚清。
戚太师平日这时候都在午憩,她没想到这时候会有人来。府中一贯注重下人规矩,她这般当着主子面跑跳打闹已属言语无状,是要打板子的。
素情心中一晃,忙跪下身磕头:“奴婢无礼,求老爷开恩。”
半晌无声。
正在素情心中惴惴不安时,头上传来老者平静的声音:“起来吧。”
素情一怔,小心翼翼抬头望向面前人,老者垂眸看着她,神色并不似她以为的发怒,语气甚至十分温和。
“新来的?”
“是。”素情小声道:“奴婢素情,三日前进的府。”
老者点点头,“池边容易落水,日后小心。”
素情一愣,随即有些激动。
太师竟然没有怪责于她!
不仅没责骂,甚至还提醒她莫要摔下池子!
寻常富贵人家待下人总是苛刻,哪有这般好说话的。外头传言没有骗人,戚太师果然是慈悲心肠的大好人!回头她要将此事送信给爹娘听,要要戚太师的善名好好传扬!
素情低下头,隐去心头雀跃,乖巧地应了。
老者见她如此,点了点头,不再多说,就要离开。错身之时,目光落在跪着的人身上。小丫鬟梳着少女双髻,谦卑地低着头,露出里头一截衣领,雪白的衣领上绣着个小小图案。
羽翅鲜亮,引吭高歌。
是一只画眉。
他倏尔停下脚步。
素情跪着,见那原本已经提步的人忽然又停住脚步,下一刻,一只枯槁如树皮的手伸来,蓦地捏住她的衣领,手指如一截苍白枯木,狠狠碾过衣领上凸起的图案。
她心头蓦地一慌。
“这是什么?”头顶传来老者的声音,辨不出喜怒。
“是……是画眉。”
身后年长的婢子身躯一抖,恐惧地看向她。素情没有看到。
“画眉?”
素情小心道:“奴婢小名画眉,这是阿娘绣的。”
她进太师府前,家中虽然为她高兴,却也担忧。临走时,素情将自己原来的里衣带上了,这衣裳上有母亲亲手绣的画眉,穿在身上,就如家人在身边一般,总添几分温暖。
头上迟迟没有动静。
不知为何,素情的心“咚咚”直跳起来,像是预感到有什么不详之事将要发生,穿在身上轻薄的衫裙也像是变得厚重,令她不知不觉起了一层细汗。
四周寂然无声。
素情想要偷偷看一眼主子的神情,于是鼓起勇气抬起头,她看见了——
那位须眉皆白的老者站在日光下,午后的日头穿过树影缝隙直直落下,把人眼睛晃得看不清楚树下人的神情,只覆盖上一层阴影。
像个慈悲又冷漠的仙人。
许久,他抬手,抚了抚腕间佛珠,慢吞吞地开口。
“拖走。”
小裴:我想取一样东西,需要有人替我除去路上障碍。
萧二:骗骗哥们儿得了别把自己给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