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长卿一喜,正要继续夸口,就听面前男人混不在意地开口:“哦,我听说了,前些日子太府寺卿的人去找坐馆医女闹事。”
他看一眼陆曈,慢悠悠道:“一个……想用翰林医官身份攀高枝的医女。”又看一眼杜长卿,咧嘴一笑,笑容有几分嘲弄:“一个……混日子混了半辈子突然浪子回头的纨绔。”最后摇头,落下评点,“没什么前程,别瞎折腾。”杜长卿自认对这男人已算客气,没想到热脸贴冷屁股还被嘲讽一番,顿时勃然怒起:“伱胡说八道什么……”被陆曈一把拉住。
陆曈看向对方,男人坐在地上,专心致志盯着锅里的粥。米粥加了大半锅水,只有一小把米,清得一眼见底,他死死盯着,仿佛盯着什么佳肴,目光甚至称得上垂涎。
“先生这是不肯答应我们今日请求了?”她问。
男人挥苍蝇般摆摆手,话都懒得与她说。
陆曈点头:“我明白了,告辞。”
她欠身,退出屋子,杜长卿跟了出来,在她身后气恼到胡言乱语:“就这么算了?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你看清楚了,那门前种的真不是杂草?他要懂医理怎么会混成这幅模样,连锅都是破的!叫花子也比他体面得多!”
陆曈脚步一停,回身望去。
日光驻足在屋前,门下杂草葱郁茂盛,像团漆黑线团,要将那间破旧的、油腻脏污的屋子一并吞噬进去。
那扇他们进门时被打开的窗户,不知何时又被悄悄关上了。黑屋以及黑屋里的人在日光下慢慢腐烂生霉,像这屋子里四处生长的暗苔,潮湿不见天日。
杜长卿尤自愤愤:“跟地老鼠一样,钻洞里不出来,黑咕隆咚的,也不嫌瘆得慌。”
陆曈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他不想离开这里。”
“这还用问?”
“那就把他逼出来。”她道。
……
又过了两日,连着几日晴天,西街的雪化了一些。
米铺旁边的茅草屋被日头晒着,门前台角的冰化成脏污雪水,融融流进大片杂草之中,越发显得潮湿阴冷。
屋中,男人翻了个身坐起身来,抓了抓鸟巢似的乱发,眯缝着眼睛看向四周。
屋子里很黑,四处都是空了的酒坛,昨夜放在案头的黄酒还剩半碗,苗良方拿起碗,把剩下的酒滴仰头喝了个干净,才慢吞吞下床,扶墙走到矮桌旁。
装米的袋子就摆在矮桌上,苗良方站定,倒拎起布袋往外抖了抖,只抖出几粒碎米,他叹了口气,在怀里摸了许久,摸出几枚铜板,遂又抓起靠放在墙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门。
正是晌午,日头正晒。
长期呆在暗处,乍一出门,过亮的日光晃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苗良方拄着根木棍,慢慢顺着西街巷尾走着。
米铺今日没开门,他喝了一月清粥,打算今日好好犒劳一番自己肠肚,遂决定去前头巷口处小摊前吃碗汤面。
西街来往行人众多,苗良方扶着墙,小心不被过路人撞倒。他走得慢,旁人半柱香的路程,他要足足走一炷香有余。
因他衣衫褴褛,庙口叫花子穿得也比他体面,平日西街小贩见了他都纷纷躲避,生怕弄脏摊上货物,今日不知是不是苗良方错觉,打量他的目光多了些,那目光又和平日里的嫌弃有些不同。
苗良方有些疑惑,但再看过去时,那些人又移开目光,仿佛方才只是错觉。
待走了一阵,巷口尽头渐渐显出影子,是家面店。
面店窄小,里头搭了三两张桌子便搭不下,店家将剩余桌椅摆在门外,支了张草棚遮雨雪。苗良方走过去,认真看挂在门口的面板。
面店除了面食,还卖些胡饼、插肉面、生熟烧饭等,苗良方盯着看了许久,才指着面板上最便宜的面道:“来碗盐水面!”
店家应了声,苗良方便自寻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正是晌午,远近做活的长工都在此地吃饭,十分热闹,苗良方刚一坐下,瞧见对面桌上有人朝他看来,待他看回去时,对方又赶紧移开目光。
正当他有些疑惑之时,伙计边叫着“面来喽”边将面碗搁在他面前。
语气热切得近乎亲昵。
苗良方一愣。
他过去偶尔也在此吃饭,但因不修边幅,常常会得到一个白眼,还是第一次被如此和善地招待。
心中疑惑,苗良方正想开口,小伙计已端着空盘飞快进了店里。
他呆怔片刻,只能提箸,暂且按下心中满腹狐疑。
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待喝完汤后,苗良方将空碗放在桌上,拄着木棍走到门口正削面的店主身侧,从怀中摸出两枚发亮的铜板。
店主笑道:“有人替你付过银子,不用给啦,苗神医!”
“还有这等好事……”苗良方刚要喜笑颜开,笑容陡然僵住,“你叫我什么?!”
“苗神医!”店主拍拍他的肩,凑近他道:“陆大夫这两日在咱们街上打过招呼了,说您今后吃饭,全记仁心医馆账上,咱们去仁心医馆拿银子就行!”
“陆大夫?”
“就是仁心医馆的陆大夫呀!陆大夫说你是神医,医术远在她之上,从前是我们有眼无珠,老苗,别在意啊,别在意。”
旁边有人开口,半是戏谑半是质疑,“老苗,你真会医术啊?”
又有人回道:“那可是陆大夫说的,还能有假!陆大夫能做出‘春水生’和‘纤纤’,文郡王妃都令人登门感谢,骗你这干啥!”
还有人说了什么,苗良方已听不清了,只觉得头顶照来的日头滚烫得出奇,像是要把在暗处生长的苔藓一夜间扯到太阳下,晒得浑身发疼。
难怪他今日出门,总感觉周围人看他的目光怪怪的。那些嘲讽厌弃的目光会令他舒适,但这样讨好的、尊敬的目光却会让他难受至极!
那个姓陆的医女……仁心医馆!
店主一拍他肩膀:“老苗,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苗良方回过神,没说什么,沉着张脸,拄着木棍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霍”地一下回身,把店主吓了一跳。
他把两枚铜板往案板重重一拍。
“老子自己付!”
……
仁心医馆,阿城正把那面红底织毯拿到太阳底下晒。
这织毯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织成,洗过几次,颜色丝毫不褪,甚至愈擦愈鲜艳。日光下,“良医有情解病,神术无声除疾”一行字被照得闪闪发亮。
阿城才把织毯铺好,一抬头,就见自门外气势汹汹走进个中年男人来。
这男人穿着件深灰破袄,薄袄露出些发黄的棉花,头发乱蓬蓬束在一起,脸也像是没洗净,比庙口的叫花子还不如。明明拄着个拐棍,还走出一副健步如飞的气势。
阿城道:“客人……”
那男人看也没看他,径自进了里屋。
杜长卿和银筝正在后院晒药,陆曈坐在桌柜前看书,听见动静,抬起头来,对上的就是苗良方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你到底想干什么?”苗良方把木棍一扔,双手一拍桌子,看陆曈的目光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我说了我不懂医理,更不会教人!趁早死了这条心,你过不了春试,也进不去翰林医官院!”
陆曈合上书籍,平静看向他。
“为何这样说?是因为你对太医局春试很了解吗,苗医官?”
苗良方脸色一变:“你叫我什么?”
陆曈微微笑了。
“看来,我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