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曈拿着灯,转身进了屋,“砰”的一下关上门,只留下一句“今日太晚,明日再说吧”。
杜长卿手里还提着灯笼,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陆曈摔了门,指着门气道:“你看她什么态度!”
银筝来打圆场:“杜掌柜,我们姑娘白日忙了一天,晚上又被这样惊吓,应该好好休息,有什么要问的明日再问吧,你看夜都深了。明日一早还要起来打扫院子,忙得很哪。”杜长卿被堵得说不出话,一边的阿城也劝他先回,遂哼了一声,悻悻走了。
待他走后,银筝站在陆曈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姑娘?”
屋里的灯灭了,须臾,传来陆曈平静的声音。
“我累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银筝对陆曈的话从来都是照做,再听陆曈声音并无异样,便应了一声,提着灯回到了自己屋中。
窗外的人影离开了,月光重新变得冷薄。
确定无人后,陆曈才松开手,放开努力压抑住的痛苦呻吟。
从她的额头处,渗出大滴大滴的冷汗,嘴唇白得几近透明,那副从来都挺着的脊骨此刻已全然弯了下去,她捂着胸口,终于没忍住,一下子跌坐在地,再没了力气爬起来。
旧疾又犯了。
她这毛病,一年总要犯个两三次。刚刚在小院里与裴云暎对峙时,她就已经快撑不住了,
只是那时不能被人看出端倪,于是强行忍着,咬着唇让血色充沛,一面忍着剧痛,一面还要不动声色与他人周旋。
所以送走铺兵们后,杜长卿要与她交谈时,她才会毫不犹豫送杜长卿一个闭门羹。
不是她傲慢,是再多一刻,她就要露馅了。
从心口处蔓延出剧烈的疼,这疼痛宛如活的,从胸腔到四肢百骸中胡乱游走,像是有人拿着刀片将她骨肉一片片剥开,又像是腹内长出一只巨掌,将她五脏六腑握在掌心,粗暴揉捏。
陆曈疼得身子歪倒下去,蜷缩成一团,紧紧咬着牙不让声音逸出唇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绺贴在脸颊。
满地都是铺兵们胡乱搜查弄乱的狼藉,桌上的宣纸被扔的到处都是,落在地上,像一大片大一片的雪花。
她就躺在满地霜雪中,痛得神智都快不清楚,就在昏昏沉沉中,眼前模模糊糊像是出现了一道人影。
人影缓缓走到她跟前,一身胭脂红袄儿,白绫细折裙,面薄腰纤,衣裙窸窣。
她从开满红梅的玉峰上不慌不忙地走下来,手里提着的雕花灯笼照亮泥泞雪地,在夜里像坟间一片微弱萤火。
陆曈喃喃:“芸娘……”
妇人低眸看着她,微微一笑,语气平静又诡异。
“小十七,你想逃到哪里去?”
……
那是陆曈到落梅峰的第二年。
她决定逃走。
年幼的陆曈既适应不了落梅峰上寒冷的天气,也无法忍受芸娘隔三差五让她试药带来的痛苦。在某一个夜里,当她又一次熬过新药带来的折磨时,汗涔涔的陆曈躺在地上,望着窗外那轮皎洁明月,下定决心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
芸娘不做新药时,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山上。落梅峰上那间小屋里,只有陆曈一人。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摸索出一条安全的路线,又准备了足够的肉干与清水,以为自己已有足够的耐心与谨慎。
在又一次芸娘下山后,陆曈背着包袱,也跟着下山了。
她想,待下了山,就能回到常武县了。苏南离常武县还有一些距离,她沿途想想办法,坐船也好走路也好,天长日久,总能回到故乡。
陆曈逃走的那天,是个春日的夜晚。
落梅峰积雪刚刚消融,漫山红梅如血,花气芬芳。她走了一天一夜,眼看着已到山脚,山下的小镇近在咫尺时,胸腔却突然开始泛出疼来。
这疼痛起初并不厉害,但渐渐地变得无法忍受起来,她蜷缩成一团,痛得在地上翻滚,不知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陆曈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芸娘出现了。
芸娘提着一盏灯笼,从山上下来寻她。
她站在阶上,低头看着阶下痛得狼狈的陆曈,灯色照亮了芸娘的脸,也照亮了她嘴角的笑。
芸娘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和,神情像是从未察觉她逃走的事实。
她笑盈盈问:“小十七,你怎么在这里?”
陆曈呻吟了一声。
妇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讶然开口:“莫非,你是想逃走吗?”
她那时太疼了,疼得说不出话来,几乎要将唇要咬破。
芸娘的声音不紧不慢传来,像一个摆脱不了的诅咒。
“当年你将自己卖给我,换了你一家四口人命,债务未清,怎么就想走了?”
“你想逃到哪里去?”
正是春日,山上的雪化了,融雪后的泥土比冬日还要更冷,仿佛能渗到人心里。
陆曈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于是艰难开口:“对不起,芸娘,我、我想家人了。”
芸娘叹息一声。
她说:“当初你我约定时,已经说得很清楚,除非我死,否则你不能下山。”她瞥一眼陆曈痛苦的神情,唇角一勾,“明白吗?”
倘若之前的陆曈还不明白,那么在那一刻的她应当已经明白了。
她无法离开落梅峰,芸娘也不会允许她离开。芸娘是天下间最好的医者,也是这世上最高明的毒师,早在陆曈不知道的时候,芸娘就已对她下了毒,她永远也无法离开落梅峰。
陆曈的眼泪流了下来。
小女孩向前爬了两步,身畔是因跌倒散落了一地的肉干和干粮,她爬到女子脚下,抓住女子裙角,如初见那般哽咽着恳求。
“芸娘……我错了……我不会再逃了……”
“救救我……”
不能死。
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爹娘兄姊。只有活着,才有机会谋算将来。
山间春雪半化,红梅玉瘦香浓,芸娘的裙角也沾染淡淡梅香,饶有兴致地盯着她许久——如过去无数次那般。
她蹲下身,将雕花灯笼放到一边,掏出绢帕,轻轻替陆曈拭去额上汗珠,微微地笑了。
“我原谅你,小十七。”
“这次就当给你个教训,日后别再想着逃走。”
她认真地、如一位年长的师父般耐心对她教导。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你,要守信啊。”
……
清月幽幽,窗外冷蕊未开,只有嶙峋梅枝映在纸窗,留下一幅绰约剪影。
满地狼藉里,陆曈仰躺在地,浑身上下被汗浸得湿透,如多年前在落梅峰一般,无声地诵背。
“宠辱不惊,肝木自宁……动静以敬,心火自定……饮食有节,脾土不泄……调息寡言,肺金自全……怡神寡欲,肾水自足……”
会熬过去的,所有的痛都会熬过去。
这么多年一贯如此,没什么不同。
小院里隐隐传来女子低声的啜泣,那是夏蓉蓉在屋里同香草哭诉。
于是小屋里那一点点微弱的呻吟,也就被掩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