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下了车,拖着步子走过去,坐到祁家骢身边:“谢谢你。”
“别客气。”
“你没见过像我这么任性的人吧。”
“年轻女孩子有任性的权力,不过,”他自己吐出一口烟雾,笑了,“我确实没见过哭得像你这么伤心的。”
任苒怔怔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暗沉湖面:“我真的很难过。”
“我明白。现在好受一点儿了没有?”
“不知道,不过再哭不出来了。”
“慢慢你会发现,不管多难过的事情,也是可以挨过去的。”
“真的吗?我很怀疑你的理论。”任苒惨淡地笑,“我妈妈两年前去世了……”
她顿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跟一个陌生男人讲起这件事。可是她的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般沉重,再不讲出来,她有承受不了的窒息感觉。
祁家骢只轻轻“唔”了一声,并不多说什么。黑暗中她也不去看他的表情是礼貌的敷衍还是漠然,顾自讲下去。
“她得的是癌症,据说那种癌症只要治疗得当,康复的机率还是很高的。可是她挣扎了四年,还是……她去世的时候,只有42岁。”
那段漫长得如同看不到尽头的日子重新回到任苒眼前。
不同医院的病房,妇科、肿瘤科、外科、放射科……各科专家会诊,进进出出的医生,点点滴滴落下的输液药水,刺鼻的消毒气味,面无表情的护士……
她在恐惧中偷偷找来病历,辨认如同天书一般的病情诊断,再悄悄去图书馆和网上查资料,对照那些专有名词,努力想弄懂其中的含义。随着治疗的过程,她有时满怀希望,有时又绝望,握着祁家骏的手失声哭过后,在带着怜悯的亲友面前强作镇定,清楚意识到勉强微笑的父亲其实神情惨淡……
“我很伤心,不过,我不管怎么伤心也知道,妈妈走了,不可能再回来。她希望我好好生活,我如果慢慢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伤心了,想着她的时间没以前多了,她也不会怪我,反而会为我开心。”
“这样想当然是对的。”
“我以为我爸爸跟我一样伤心,他……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妈妈,我也尽量克制自己,不去触动他。听他的话,搬家来这裏,远离让他伤心的地方。可今天我才知道,我实在是天真得可笑。”
“小姐,不要太偏执。一个丧偶的男人再找女朋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祁家骢扔下烟蒂,拿出另一只烟点燃,打火机火焰瞬间一亮,衬得他清瘦的面孔依旧没什么表情。
任苒咬牙冷笑一声:“真的吗?如果这个男人是在他妻子还健在时就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呢?如果他一直欺骗他生病的妻子,甚至是眼睁睁等着她死,好给另一个女人腾出位置来呢?”
祁家骢默然一会儿,淡淡地说:“抱歉,我没法按你的要求对这种事情做道德评判。”
任苒猛地想起他身为祁家私生子的身份,一下闭紧了嘴唇。
祁家骢吐出一口烟雾,回过头来看着她,神态冷静:“祁家骏想必把我的来历告诉你了。”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种事,阿骏不会随便跟人讲。”
“是呀,这是他家的家丑。看来每个家庭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你赶在今天一下子知道了成人世界这么多罪恶,难怪受冲击。”
任苒被他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激怒了:“你总是这样漠视别人的痛苦吗?”
祁家骢笑了:“不然怎么样?我要跟你来一个痛苦比赛,证明我比你更惨,才算安慰你吗?”
任苒勃然大怒,站起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你的脚不能用力,等我抽完这只烟送你回去。”
“我不要你送。”
“得了,别任性,就算不要我送,你也欠我的情了。再怎么说,是我送你去的医院,我的车、我的衣服全被你弄得血迹斑斑,更别说我载着你转了这么久还没吃晚饭。”
任苒哑口无言,藉着昏暗的路灯光一看,他的白衬衫胸前与衣袖上果然沾着暗红的血迹。她一向家教严格,并不刁蛮,顿时自觉理亏:“对不起,等下找个地方给你洗车,你想吃什么,我买给你,衬衫我也另买一件赔给你。”
“那倒不用。”祁家骢暗暗好笑,拍下身边的椅子,“坐下。”
任苒只得乖乖坐下,一时十分局促。好在祁家骢没再说话,只是静静抽烟,暮春的晚上,湖面吹着微风,他吐出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散开,并不剌鼻。一只烟吸完,他扔下烟头,搀起任苒,送她回到车上。
祁家骢并不征求她的意见,直接将车开到了宿舍区的石阶下。任苒也不多说什么,预备等他走后,自己再回宿舍去。
可是他停好车,开了车内的灯,回头看向她:“任小姐,我跟任教授今天下午才正式认识,而且是有人坚持让我们见面,说不上什么交情。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每个人都有权有自己的好恶爱憎,所以我也不准备劝你原谅你父亲。不过我真的觉得,恨一个人,是一种很消耗感情跟体力的事情,尤其要恨一个你一直爱着的人。”
“如果有人欺骗了你,你会恨那个人吗?”
“别问我这个问题,你理解的欺骗肯定跟我不一样。”他淡淡地说。
“得了,算我什么也没问,你就当我幼稚好了。没错,我一直爱他,可是我一想到以前我有多爱他,可能以后就会有多恨他。”
她悻悻的语气似乎再度逗乐了他,“小姐,你的感情来得很强烈,我还是直接回答你的问题吧。你父亲欺骗的那个人是你母亲而不是你,哪怕你是他女儿,他也没理由向你公开他的私生活,你现在只是在下决心准备去恨他,因为你觉得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你母亲。”
“你可真是够自以为是的,你凭什么这么推断?”她一下被他这个理性而冷淡的语调激怒了,“照我看,你这人非常冷血,大概对任何人都没有感情可言,所以才会有这种自以为冷静客观的优越感。”
她猛地拉开车门下车,却忘了右脚不能用力,刚站定便一阵巨痛,呻|吟了一声,祁家骢也下了车,赶过来扶住了她,她恼火地单手推拒着:“你别管我。”
“好了,别倔强了。”
他轻松地抱起她,脸离她离得很近,她可以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烟草味道和属于男人的气息,这已经是他今天不知第多少次抱起她了,可她头一次有这个意识,脸顿时不受控制地红了,本来推着他的左手停在了他的胸前,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心跳得有力而沉稳,她触电般缩回,护住包扎着绷带的右胳膊。
他抱着她慢慢走上石阶:“其实我一向不是一个宽容的人,并没有资格布道,而且我也从来不相信有无条件原谅这回事。”
她恨恨地说:“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好吧,别勉强自己原谅,可是也别勉强自己去恨。如果有一天你能做到淡漠,可能对你来说最轻松。”
幽暗之中,他声音低沉浓厚得如同四周的夜色,说话的气息不疾不徐喷到她面孔上,带着淡淡烟草味道。除了祁家骏以外,她头次与异性这样接近到亲昵的程度,这和跟祁家骏在一起时那种没有性别感、不会引发任何遐思的亲密无间完全不同。
如果她不是被才发现的这桩私情深深困扰,她会更清楚地意识到,他呵哄的姿态中带着她所不熟悉的诱惑感。然而她已经受到了影响,她突然心乱如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想回家,我今天不想看到他。”
“你在车上睡着的时候,你父亲和男朋友都再次给我打了电话。”
“男朋友?阿骏吗?”
“他们实在不放心你跟我在一起,”他已经抱着她走进了单元楼道,黑暗中他的声音中含着调侃的笑意,“我答应了他们,一定会送你回家,所以,别任性了好吗?”
她只得点点头。
外面的路灯远远透了进来,照得楼道有一点微弱的光亮。任苒清楚知道楼道里装有声控照明开关,只需咳嗽一声就能发光。可是她竟然没法发出一点声音——她倚在他怀中,脸已经不受控制地热得发烫,她害怕让他看到。黑暗的掩饰也如此徒劳,她清楚知道,此时她的心正“怦怦”激烈跳动,仿佛要冲出胸腔,是不可能瞒过这个正牢牢抱着她的男人的。
他很快上到了三楼,按响门铃,门马上打开,任世晏与祁家骏同时出现在门口,祁家骏马上伸手要接过任苒,祁家骢只说:“小心碰到她的胳膊。”
任世晏忙说:“谢谢你,家骢,请进来。”
祁家骢进去,将任苒放到沙发上,嘱咐她:“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