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2)

任苒回到宿舍,根本不想去食堂吃晚饭,闷闷地躺下,戴上耳机听音乐。祁家骏打电话过来约她和同学聚会,说是陪几个毕业班的师兄吃告别晚餐,她完全没有心情,“去了也是白给他们打趣,我不去了,你别又喝得醉醺醺的啊。”

一年级学生对于放假回家的期待似乎来得强烈一些,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已经走了,宿舍里十分安静,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走廊上间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很适合放松休息。

任苒只觉得心内堵得满满的全是心事,连舒缓的音乐落在耳内都嫌呱噪,她不耐烦地扯下耳机,翻身坐起,靠到床头,拿起了那本《远离尘嚣》翻开。

这本书出版于一九八二年,装帧简单,朴素的暗绿色封面左上方印着一位女士乘着马车离开的背影,内页是作者托马斯﹒哈代的肖像,他留着大胡子,一脸严肃,看不出年龄,不像一位作家,更像一个乡绅。

母亲去世后,任苒不是第一次翻开这书了,她看完目录,翻到第一章,标题“说说农夫奥克——一件小事”下第一个段落印入眼帘:

农夫奥克微笑的时候,他的嘴角便向两边拉开,几乎到了耳廊的旁边,眼睛眯成了缝,两眼漾出的皱纹在他脸上延伸着,像是草草画就的朝阳所射出的光线。

——任苒再度有些颓然了,这当然不是吸引她阅读的风格。如果一定要看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那她宁可去看简﹒奥斯汀,至少那裏面有吸引她的人物、情节与风趣的对白。

然而她母亲方菲在最后的时间里,躺在医院病床上,一直看着这本书,看得十分入神,有时甚至是喃喃念诵着。

任苒耐着性子看完第一章,见那位农夫在被路过少女的美丽撩动心神后,判断对方的毛病是“虚荣心”,她实在没兴趣看下去了,重新回到简短的内容提要:这位动心之后由于天灾趋于赤贫的闷骚农夫爱上女农场主,并开始为她放羊;女农场主却迷上乡村中一个英俊的唐璜式人物并与之结婚,乡村唐璜曾对另一个天真少女始乱终弃;而另一个农场主疯狂迷恋女农场主,并精神错乱地杀了乡村唐璜,被判终身监禁,最后女农场主嫁给了一直爱她的农夫。

她跟其他大部分在城市长大的女孩子一样,对于乡村田园生活没什么向往。一个农夫跟一个女农场主的罗曼史,哪怕简介称之为“戏剧性的故事”,也实在没法吸引她看下去。

任苒只是不由自主地想知道,母亲一直在想着什么。

她知道,父亲是母亲的初恋,两人在恋爱两年后结婚,并没有什么波折。这样的内容似乎与母亲的生活没有什么重迭影射之处,那么母亲应该不是想从书里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答案。

然而,读如此节奏舒缓而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能帮她淡漠病痛带来的折磨吗?更重要的是,能让她不去想丈夫经年累月的出轨背叛吗?

也许是这本书而不是其他书陪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只是一个巧合,毕竟母亲在图书馆工作,又酷爱阅读。

这个想法刚一浮现,任苒便深深自责了:你因为年少无知,因为只顾自己伤心害怕,完全没有察觉母亲的心事,任由她独自一人在承受绝症的折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同时,也保守着秘密,不肯让你受伤害。现在你又想轻易逃开,继续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孤独与绝望之中。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流淌了下来,将脸埋到双手间,再度哭了起来。

母亲去世后,任苒数次哭到将近昏厥,不仅白天精神恍惚,需要祁家骏的陪伴,半夜她还经常从梦中哭醒,很多次都是任世晏闻声进来,紧紧抱住她,安慰着她,让她知道,有人与她分担着共同的伤痛。

花了那么长时间,她才走出巨大的悲伤。然而现在,她又陷进了再一次失去母亲的感觉中。

更重要的是,她同时失去了对父亲的崇拜与爱,不可能再有一个父亲能够在这种时刻来安慰她了。

她已经成了精神上的孤儿。

这种绝对的孤寂无依感,才是听到季方平与任世晏对话后,对她生活最大的打击。

不知道哭了多久,泪水干涸,任苒爬起了身,她觉得再这么独自待在宿舍里,她只会更加抑郁,而这寂静也会更加难挨。她决定还是出去走走。

她拿上毛巾去水房洗了脸,背上一个斜背的牛仔布包,走出了宿舍。

财经政法大学位于江南闹市区,校园并不大,她不知不觉走了出来,顺着街道慢慢闲逛,学校门前的街道照例都是各式门面,书店、服装店、小餐馆、网吧、小型卡拉OK,生意看上去都十分兴隆热闹。

置身于人群之中,她心情渐渐安定下来,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继续闲逛。这个城市刚刚步入夏天,气温日渐升高,但毕竟没到盛夏,晚风拂面,有几分惬意感觉。

她漫无目的地走出好远,感到有些累了,却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宿舍。她站在转角处,看到对面一家咖啡馆大大的招牌,突然心念一动,抬手招停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后跟司机说:“去华清街。”

她到了华清街街口便下了车,慢慢往前走,辨认着一个个杂乱的小门面,一边怀疑着自己的记忆力,终于看到了被重重待洗的汽车包围着绿门咖啡馆。

她推门进去,裏面只坐了一个顾客。苏珊跟上次一样,坐在吧台内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翻杂志,听到门边风铃一响,抬起头来,显然记得她,却有些诧异:“祁家骢和老李去吃饭了,你们没约好吗?”

她一怔,有被人一语道破隐秘心事的尴尬,摇摇头:“我没跟他约,就是想过来喝杯咖啡。”

苏珊好笑,却并不多说什么:“今天供应的是蓝山。”

任苒自我解嘲地笑道:“现在哪里还有真蓝山豆?”

苏珊也笑了,她有着惊人白皙的皮肤,五官轮廓分明而细致,显得成熟冷艳,容光逼人,只是一笑之下,才带出了几分稚气感,看上去年龄比任苒大不了多少:“你比我懂行多了,老李也说准确应该叫综合蓝山,其实是哥伦比亚豆,跟牙买加蓝山没什么关系。可是谁在乎这点区别呀,分得太细了真奇怪。”

任苒的咖啡知识全来自于父母的闲聊,对口味并不挑剔:“谢谢帮我来一杯。”

过了一会儿,那个客人结帐走了,苏珊煮好咖啡给她送过来,又跑去吧台那边接电话,她声音压得低低的,但仍听得出来含着甜蜜,隔了一会儿,她放下电话,突然对任苒说:“哎,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店,我出去一下就回来。”

任苒倒无所谓:“我可不会煮咖啡,有客人来了怎么办?”

苏珊笑道:“你以为这裏散客很多吗?只有一个人说好来取预订的咖啡豆,可又临时取消了。万一有客人进来,你就说今天咖啡供应完了,没事。”

任苒被这种漫不经心做生意的态度逗乐了:“你不怕老板说啊。”

“老李自己也经常干随心所欲关店门的事,不会介意的。我男朋友找我,我好几天没见他了,去去就回。”

苏珊毫不掩饰兴奋之意,漂亮的面孔上散发出光彩,任苒点点头:“好。”

“你只帮我接下电话,如果有人预订咖啡豆或者咖啡粉,你记下品种数量和时间就行了。”苏珊麻利地收拾着东西,让任苒坐到吧台里来,顺便递给她几本封面花哨的娱乐时尚杂志,“这是我的品味,时常被老李笑,你要是觉得闷就翻一下,不喜欢搁一边没关系的。”

苏珊一阵风似地跑出去,带上了门。

任苒坐到她的位置上,端起咖啡杯,小小的啜了一口,将咖啡含在舌间,品着综合蓝山那略带甘酸的味道。其实,她对咖啡并没来得及培养出嗜好。母亲在世时,总说她年龄小在发育,不适合摄取咖啡因。随父亲搬过来后,任世晏似乎也无意费事煮咖啡,改喝速溶咖啡了。

她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要大老远跑过来喝咖啡。现在这裏只她一人,她不能不对自己坦白承认,她确实在潜意识里想见到祁家骢。

她的脸一阵阵发烧,想,这难道就是祁家骏调侃的所谓春心萌动吗?那个男人对她而言,差不多仍然是个陌生人,而且隔着年龄、阅历的差距,几乎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更重要的是,她现在心情如此烦乱,却起了这样的闲心,简直有罪恶感。

任苒将下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无所事事地转动着咖啡杯,决定等苏珊一回来就马上离开。

外面传来此起彼伏高压水枪冲洗喷水的声音。小小的咖啡馆内开着空调,头顶一只木制风扇缓缓转动着,放在吧台上的收音机声音低低地放着一档音乐节目,对比之下,显得十分宁静,加上咖啡的香味,让她恍惚有些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感觉。

风铃一响,她还没抬头,就听到老李的闽南腔传进来:“进来喝杯咖啡。”

“不了,我打算去酒吧喝酒。”

“你最近喝酒太多了。”

祁家骢呵呵一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醉乡不宜频行,而且我这倒霉的身体,也不能奉陪你了。你既然决定要走,我就不多说什么,凡事小心。”

“别担心,眼下应该还没到那一步。”祁家骢的声音依然不疾不徐,仿佛谈话的内容只是天气而已,“我已经给秦总打过电话,他明天赶回来,我跟他把后续事情处理完就走。”

任苒待在原处一动不动,只听老李说:“按我的体会来讲,只身上路,并不是一个愉快的经验。最后不要弄到完全跟人失去联系,消失在茫茫人海里。”

“我大概没得选择了,而且什么滋味都尝一下,不是坏事。”

“那倒也是,如果一定要失去一切,还是趁年轻来,比较好接受一些。”

祁家骢大笑:“谢谢你的安慰。我走了,老李,你保重。”

“保重。”

风铃再一响,祁家骢离开。任苒分明从两个人平淡的对话里听出了不寻常的告别之意,然而她没法抢在这样一个告别完成前站起身来加入进去。她来此喝咖啡,隐隐期待一个“不期而遇”,同时又对自己的期待满怀困惑,完全没想过面对这样的场面。

“苏珊,罗先生来取他订的咖啡豆没有?”老李漫不经心地问道,却陡然打住,诧异地看着从吧台后站起来的任苒,“任小姐,你好,你怎么在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