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袁可立停住脚步,冷笑道:“近日见着杜礼,李甲,胡三省等人,模样都甚是骄狂,看到了我,都是一副冷然傲然的模样,因为辽阳大捷之事,他们这些依附于武夫的官员却是鸡犬升天,朝中大佬,转变了态度,听说李甲要转工科给事中,杜礼升员外,胡三省要放到某省做知府,虽说是下府,也是一下子成为亲民官的最高,他们这些张党的人,一个比一个得意,我们却是灰头土脸,想起来真是心有不甘。”
如果是别人说这样的话,顾宪成不免要怀疑是成心给自己添堵,叫自己难堪,但眼前说话的是铁杆心腹的小兄弟,而且一腔义愤,当然不是作伪,他想了想,冷笑道:“辽阳这样骄狂,地方上一手遮天,辖制文武官员,鲸吞其它将领的部曲,经济上随意煮盐发卖,熔炉炼铁,大兴军屯,名曰朝廷军镇,实则已经自成一藩,朝廷之上,已经有不少大佬发觉利害,只是大胜之余,为了怕人说朝廷迫害功臣,只能暂且隐忍,待时间一过,自然会找由头来对付他,今日且看他骄狂,我们再看来日,到时候,只要有人出手,我们自然也是相随而上,绝不能叫张惟功那样的骄狂凶残的武夫真的得了势!”
顾宪成的消息,远比袁可立等新科进士要灵通的多。
朝廷已经定下扶植李家对抗张惟功的决定,在他看来,李如松将门虎子,胆气过人,从宣府诸事上来看,也是一个对文官不大尊敬的骄狂纨绔,但两害相权,自然是取其轻,李如松虽狂,但一切行事其实都在体制允许的范围之内,而惟功的一切行事,看似是温良恭俭,其实是在挖朝廷和文官集团的根,挖的是宗族和士绅的根,这些年,虽然顾宪成没有亲自到辽阳去看过,但辽阳的报纸他是常看,也是经常和去过辽阳的人闲谈,看似无心之下,也是把辽阳的军政工商屯堡体系打听的清清楚楚……包括辽阳的各分司部门的职掌,各营的营制,深层次的东西肯定是了解不到的,锦衣衞都没有办法,更不必提顾宪成这样的普通文官,但仅从表面来看,顾宪成已经知道,张惟功在辽阳所做的一切都并不是那么简单,而是一场掘根的生死之战!
辽阳模式推向全国,则必定是旧有的传统如辽阳镇境内的所有地方一样,土崩瓦解,不复存在!
正因这种认识,哪怕是江南一带已经与辽阳和顺字行合作很深,顾家本身也在辽阳的合作贸易中大赚利润,顾宪成还是毅然走上了“辽阳黑”这样的道路,不论如何都决定一条道走到底,虽九死而不悔。
在辽阳大捷之前,他就已经以反张惟功闻名,而辽阳大捷之后,举国欢腾之时,顾宪成还是上了一道阴阳怪气的奏折,指责辽阳越境出击,先斩后奏,如果边将都这样行事,九边各镇都是这般胡来,朝廷体制何在?各地的督、抚,威严何在?朝廷中枢调度的权威又何在?
他当然没有提到皇帝的威权上去,一则过于犯忌,诛心之论太过严重,二来以他文官清流中的面目和名望,如果扯到皇权上去,对自己的形象也是严重的伤害,将来如果和皇帝顶牛时,一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便是不好再说出口来了。
就算如此,顾宪成的奏疏上了之后也算是小小的出了一把风头,毕竟在太庙祝捷献俘之后不久的气氛之下,能这般说话的还真是不多,当然,他招致了很多反感的声音,文官之中,对他不以为然的也是很多,甚至包括与辽阳不和的两湖官员,赞同他的也是不多。
但很多人都以为顾宪成必受严谴的时候,万历却是将他的奏疏留中不发!
这一下,朝堂上下的有心人还是隐隐猜测到了万历的心思,当然,能有这么机敏心思的人并不算多,以袁可立来说,就并没有怎么明白皇帝的用意,在他看来,顾大哥搏击的十分精采,而皇帝回护立功的武夫,竟然毫不回应,这实在是很挫伤士气的一件事。
对这个小兄弟在政治上的不大敏感,顾宪成也并没有办法,有一些事,做得说不得,他亦不想破坏自己的形象,给这些刚入团体不久的小兄弟详细解释自己怎么揣测皇帝心思的……自己的形象要紧,还是等这小兄弟自己慢慢领悟吧。
“多行不义必自毙。”到最后,他只是冷冷而语,并不愿多说了。
“叔时兄说的是,小弟有点患得患失了,我辈君子,但凭直道而行,何必计较太多!”
袁可立倒是慷慨激昂的很,听到他的话,顾宪成也是有哭笑不得的感觉了。
当下拱手而别,袁可立做的一顶二人抬的小轿,他已经是观政进士,虽未正式授官亦是官身,按体制出行需有一定之规,今日虽然是便服前来访友,却仍然坐了轿子前来,这会子上了轿,两个轿夫抬动轿身,却是往南城去了。
袁家虽是世家,急切之时也没有可能捧出大捧的银子替袁可立买大宅子,只能在南城租房居住,比起顾宪成来就差的太远了。
“存之,你等一下!”
看到高攀龙要走,顾宪成叫住了他。
“呃,叔时兄……”
“你莫解释,听我说。”顾宪成已经没有刚刚的疾颜厉色的模样,看着高攀龙,温言道:“你一心向学,打磨学问,这我都是知道的。我辈不仅要看正学,也要看看杂书,这样才能开阔眼界,增长见闻,所以你看辽阳书局的书,我向来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