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两个月,从擒拿练到巴柔,王清歌仍旧不确定自己对李铎有什么想法,也不知道李铎对她究竟是什么想法。
如果说没有,这人一开始何必主动来约她,后来又何必总是来找挨打。但如果说有,他却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什么。
事情真正出现转机,是在过完年之后。
那个周六,她照例去天通观街道办事处做义务法律咨询,正在给一个大叔解释他为什么不能霸占他哥的房子,也不能把他老爹赶出去不让住。外面有个女人走进来,看上去四十几岁,大冬天穿一件白衬衫,配黑西装,脖子上挂着胸卡,外面套着羽绒服,典型房产中介的打扮。女人在办事大厅里来回走了好几趟,每次经过法律咨询的桌子前面就朝她这裏看,一直等到那个大叔絮叨完走了,这才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你问什么?”王清歌笑着开口,觉得自己好像老街上摆摊儿的测字先生。
但女人显然没有领会到其中的幽默,只是平淡地说:“我女儿是格物中学的学生,放寒假之前,她从学校宿舍楼顶上跳下来死了。”
情节惨烈,语气淡漠。王清歌收了笑,怔了怔才又问:“你想向学校索赔?”
“不是,”女人却摇头,“我女儿自杀是因为学校里有人欺负她,到处说她坏话,我想以侮辱罪提起刑事自诉。”
显然,是做过些功课的。但到那时为止,王清歌还是不大想管这件事。既是因为她父母都在教育系统任职,万一碰上了麻烦,也是因为师父陈锐的意思。陈锐说,她做法援的案子已经做得差不多,可以出师挣钱了。
于是,她让女人改天再来,找另一个在这裏做免费咨询的律师,问问能不能无偿代理。
女人却说 :“我愿意出律师费。而且,我就是衝着你来的。”
“我?”王清歌意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成了一块牌子。
“我听说,行星之家那个案子就是你做的,我……”女人解释。话说到一半,手机响起来,她接听,对面是约了看房的客户,催得她挺急。
她跟王清歌道歉,要了张名片,说晚点再来。
王清歌点头,坐在那儿看着她走出去,注意到她每一步都拖着脚,很疲惫的样子,但无论如何一直没有停下,到门口骑上一辆助动车,突突突地开走了。
那天晚上,女人又打电话过来。
她们见了面,聊了案情。
女人名叫蔡玲香,的确是房产中介,就在天通观附近工作。她跳楼的女儿叫秦南,今年读高三。而被诉的也是个女孩子,名字很好听,叫童桦。
王清歌帮忙整理保存了数万条微信聊天记录,还替蔡玲香写了刑事自诉状,仍旧没想好这个案子到底接不接。
直到自诉状呈递法院,学校方面找过来,说对方希望庭外和解。蔡玲香不想去,但王清歌还是劝着她一起去了,毕竟自诉案件庭外和解也不失为解决问题的一种方式。
到了那儿,发现在座的除了被告女生的父亲,还有班主任和格物中学的一个副校长。
童桦爸爸上来就说:“这件事怎么能怪我家孩子呢?事情的起因是秦南先在同学群里说了谎……”
蔡玲香打断:“你说清楚,秦南说了什么谎?”
童桦爸爸不怕她问,回答却是对着王清歌:“秦南说她家住在阅江一号,还晒了房子的照片。我们刚好认识那家的主人,其实是人家委托她妈妈卖房,照片也是她在她妈妈的朋友圈里存下来的。童桦不希望同学上当,就把事情在群里说了……”
“那后来童桦又说她什么了?”蔡玲香又一次打断。
童桦爸爸不答反问:“要不是秦南说谎,怎么会有后来的事呢?”
蔡玲香替他答了:“童桦说秦南装富二代就是想骗钱,还把宿舍里近两年发生的几次失窃都算到了她头上。她被换到高二寝室还不放过她,直到她跳楼前的那天晚上,童桦还在同学群里发信息骂她,这不是侮辱是什么?……”
“行,你说是就是吧,”童桦爸爸摇头,靠到沙发背上,扭头过去不跟她争论,“反正死者为大,我们出于人道主义,愿意做出一点补偿,孩子马上要高考了,就算买个安心。”
班主任也在旁边劝,说:“秦妈妈,你不要激动嘛……”
蔡玲香其实没激动,可以看出来她一直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听见最后这两话。
王清歌给了个眼色,示意她不用再说了,而后开口替她说下去:“相关的聊天记录,我们都已经作为证据提交了,童桦最后发出的信息和秦南跳楼只相隔不到一个小时,相信法庭会判断这之间是否存在直接的因果关系。另外,还有两条证据线索,法院会来取证。一个是学校保衞科针对失窃的事找秦南谈过话,没有调查出结果,就把秦南换到了高二寝室。还有……”王清歌看了一眼副校长,又看了一眼班主任,“童桦跟秦南一样,都填过自荐表格,争取那个 A 大的保送名额。而在这件事发生之前,秦南的成绩是不是还比童桦好一点啊?”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王清歌并不在意,继续道:“现在学生手册都是网上的电子版,这些都是很容易取证的。”
办公室里静了片刻,最后是副校长出来做和事佬,语气恳切,说:“失去秦南,我们也很惋惜。但现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没办法挽回。再扩大伤害没有意义,我们应该找到一个三方共赢的解决办法,你们说对不对?”
那天的调解没有结果,虽然童桦的父亲已经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气势,但蔡玲香并不想要这个“三方共赢”。
王清歌其实不太赞成,她知道这个案子是可以成立的,也的确有过这样的判例,在网上远程辱骂致他人自杀身亡,判了一年刑期。但童桦未满十八周岁,很难说究竟会有怎样的惩罚,如果能够谈一个比较好的和解条件,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从学校出来,蔡玲香又骑上那辆助动车,却没有马上离开,转过头来对王清歌道:“你知道学校怎么跟其他同学讲的吗 ?”
“什么怎么讲的?”王清歌一时没听懂。
“他们说她是梦游,自己不当心掉下去的。”蔡玲香没多解释,说完就骑上车走了。
王清歌怔了怔才明白过来,这说的秦南跳楼之后的事。格物中学是市重点,学校里还有的心理老师,开设心理辅导课。她很难想象学校会用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去解释一个学生的自杀,但今天副校长说的话又让她不得不接受,这就是学校对这件事的态度——所谓“不扩大伤害,三方共赢”。
隔了一天,又有区教育局的人打电话过来找她,听那意思也是希望他们能够达成和解。
王清歌说她做不了主,只是帮朋友的忙。电话挂断,她当时就有预感,尚老师也快来找她了。尚老师是她老妈,就在区教育局管投诉。
当天晚上,她跟李铎照例约在弄堂口见面。
两人才刚碰头,就看到街边停下一辆车,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大冬天穿个裙子,有种五十岁左右的精致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