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4月,苏轻心来到了桐城。
舒凡一手牵着她,一手拖着一个红色的大皮箱。路边铺了厚厚一层油桐花,像极了冬日里纷飞的白雪。
冯强开着一辆平治过来接她们,他十分热情地帮她们把行李箱搬到后备厢里,打开车门让她们上车。
从那一刻起,苏轻心名义上又有了一个新家,有了一个新爸爸。
冯强有一个儿子,叫冯芮星,是他前妻留下的,小苏轻心两岁。
冯芮星不喜欢苏轻心,很不喜欢。
冯强给苏轻心买的新衣服和新玩具,她碰都没有碰过就会被他剪碎衣角、拆散零件。他经常堵在苏轻心的卧室门口,指着她说:“这裏是我的家,你最好早点儿滚出去!”
下一秒,他又会跑到舒凡面前,用抹了蜜般的声音说:“小凡姨,苏姐姐好像不喜欢小星,一点儿都不愿意跟小星玩。”
然后,舒凡就会指责苏轻心。
苏轻心习惯了,对于冯芮星的行为熟视无睹,不予理会。不过他倒是脸皮厚,每天整苏轻心的方法层出不穷。所以,苏轻心更多的时候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或者出去一整天都不回来。
五月,冯强给苏轻心办理好了入学手续,她要去新的学校报到。
冯芮星坐在门口穿旱冰鞋,对客厅里提醒他好好照顾苏轻心的冯强说:“放心吧,有我在,不会有人欺负苏姐姐的。”
苏轻心重重地叹了口气,也没有等冯芮星,自己先往学校走去。
五月的桐城有着满城的油桐香,但是终究香不过海城的油桐。在海城,不仅有油桐花,还有苏轻心的爸爸,那个喜欢在晚上提着油灯给她讲故事的男人。
他总会说,轻心,爸爸不需要你以后有多优秀,你只要快快乐乐的就好。
可是现在,她不快乐。
回忆翻涌,苏轻心抬起手,想要拭去快要流出来的泪水。一朵油桐花忽然落了下来,轻轻擦过她的手背,掉在地上。
“砰——”一声巨响在身侧响起。
她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一个穿着干净蓝白色校服的少年趴在地上,浓密的短发上沾着几片零碎的油桐花瓣。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甩了甩腿,嘴裏骂了一句脏话。
苏轻心抬头看上去,二楼的窗扇还在摇晃。
“你没事吧?”苏轻心小心翼翼地开口。
少年抬起头,皱着眉问她:“你看见了?”
苏轻心后退了一步,缩着脖子摇了摇头。
“不许说出去!”少年举起手做手枪状对着她,脚下一步一步后退。离苏轻心两米远后,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跑开了。
少年的身影刚消失,住户楼道里就跑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挽起袖子左右看了看,随后跺脚大骂:“魏然!你这臭小子又偷老子的钱,回来了看我不揍死你!”
苏轻心倒吸一口气,连忙抓紧书包带子,不敢逗留,往学校跑去。
这桐城的人都很奇怪。
这是十五岁那年,这个城市给她留下的第一个不可抹去的印象。
苏轻心来到班上的时候,全班的人都在下面瞪着眼睛看着她。她的目光在班上扫视了一番,停留在了最角落靠窗户的位子上。
那个偷拿自己父亲的钱从二楼窗台跳下来的少年,正一只手撑着脑袋,瞪眼看着她。
苏轻心迅速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简单介绍了自己:“我是从海城过来的苏轻心,请多多关照。”
没有想象中的掌声,也没有想象中的友好,底下坐着的人发出了低笑声,有人在窃窃私语:“多多关照,哈哈哈,真老土。”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冯芮星嚼着零食的样子,他也对苏轻心说过这样一句话:“苏轻心,你真老土,跟我一起出去我都觉得丢脸。”
苏轻心不自觉地笑了笑,没有在意。
班主任拍拍她的肩膀说:“先坐魏然那里去吧,不习惯再调整。”
苏轻心径直走到魏然面前,他仍旧瞪着眼坏笑地看着她。苏轻心坐下后,他敲敲两张桌子之间的缝隙说:“三八线。”
然后,他又凑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超过一次一块钱哟。”
苏轻心抱紧自己的书包,没有去理会他。
十五岁之前,苏轻心忘记了怎么接受温暖和赞美;十五岁之后,她却被迫要立刻接受嘲笑和冷眼。
“苏轻心,你能帮我值日吗?我今天过生日要去开派对,拜托拜托。”
“苏轻心,你能帮我收一下练习册吗?非常感谢。”
“苏轻心,我好饿,你能帮我去买一包面包吗?肉松的那种。”
她们总会眨着眼睛微笑地看着苏轻心,她也从来不会犹豫不决,而是立即去做那些让她们觉得高兴的事情。
或许是奴性使然,也或许是只有这样,苏轻心才能淡忘独自坐在教室看着别人说说笑笑的孤独感。
放学后,苏轻心在校门口等冯芮星,舒凡要她放学和他一起回家。纵使冯芮星不喜欢她跟他同路,她也不愿回到家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指着鼻子责怪。
“苏轻心。”冯芮星在身后叫她,苏轻心一回头,冯芮星就将手里脱下来的旱冰鞋扔给她,说,“你回去吧,我去同学家复习功课。”
他的同学揽着他的肩膀,他的衣服穿得松松垮垮的。
“你是真复习功课还是上网去?”苏轻心问。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冯芮星不耐烦地嚷嚷道,和同学勾肩搭背地离开了。
“我才懒得管。”苏轻心嘀咕了一声,抱着怀里的旱冰鞋一个人回去。
街头屋顶上的夕阳渐渐暗了下去,桐城的白昼很短,短得让人还来不及做些什么,就已经消失了。
耳边忽然响起响指声,魏然举着一串糖葫芦递到苏轻心面前,朝她眨眨眼。
苏轻心看着他,艰难地腾出手指着自己,问:“给我的?”
“不然呢?”魏然挑挑眉,冲她笑。
“谢谢。”苏轻心犹豫了一下,小声地道了谢,伸手去接。
魏然一下子缩回手去,蹦到她面前拍着大腿笑道:“让你吃你就吃啊!苏轻心,你这么天真,难怪大家都喜欢叫你帮忙。”说完,魏然又补充道,“苏轻心,你真好骗。”
苏轻心平静地看着笑容夸张至极的魏然,憋了好久才说:“天真跟没有智商比起来,应该好多了吧。”
说完,她迈开步子往前走,路过魏然身边的时候,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十秒之后,魏然慢半拍地从身后追了上来,大声问:“你说谁没智商呢?”
“你急什么?你能偷了自己爸爸的钱从二楼跳下来,这么勇敢这么聪明,我怎么会说你呢?”苏轻心微微笑道,又看了他手中的糖葫芦一眼,说,“再不吃就要化掉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不想留多余的精力在无关的人身上,即使魏然还在她身后后知后觉地问:“苏轻心,苏轻心!你说的就是我吧!”
苏轻心没有理会魏然的质问,所以也不知道自从那次顶撞了他之后,她会迎来被卷入他的恶作剧的命运。
苏轻心从来不相信命运,但又不得不承认现实。
魏然第三次用笔尖戳了苏轻心的胳膊肘,她疼得眼角冒泪花,这个始作俑者却还在旁边蛮横地说:“苏轻心,你已经欠我三块钱了!”
苏轻心下课的时候把课桌往过道挪了挪,魏然则在草稿本上计算她每天平均能越过三八线多少次,他一个月能收入多少。
“我这是要发财了啊,哈哈哈!”魏然捧着草稿本,把脑袋埋在裏面做起了白日梦。
苏轻心看着他,只觉无语。
“苏轻心同学。”头顶忽然响起一个好听的声音。
她看过去。站在面前的人她认识,是覃如汐。苏轻心认识她,不是因为她们有过交集,而是因为她有一张好看的脸,眼睛大大的,脸蛋白皙秀气,嘴角深深的酒窝更衬得她乖巧可爱。苏轻心还受外班男生的拜托,往她的课桌塞过情书。
覃如汐双手做拜托状,问她:“魏然是不是老欺负你啊?”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清脆如铃铛,连苏轻心一个女生听了都心神荡漾。
苏轻心连忙说:“没关系,他欺负不了我。”
覃如汐笑了笑,伸手拉住她的双手,说:“你别袒护他,我都看见了。要不……你去跟老师说你不习惯和魏然坐在一起,嗯……我可以跟你换。我们是老同学,他不会欺负我的。”
“我……”苏轻心刚开口,手腕便被魏然抓起。
魏然把苏轻心的手从覃如汐的手里扯出来,紧紧拽住,朝覃如汐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们相处得挺愉快的,不换位子。”
苏轻心看到覃如汐的脸色微微变了。覃如汐要换位子的用意,她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苏轻心挣开魏然的手,说:“我们相处得一点儿都不愉快。”
“谁说的?”魏然一扬眉毛,将苏轻心的课桌“砰”的一声又紧紧挨着他的课桌,敲敲上面的缝隙说道,“从现在开始,三八线就不存在了。苏轻心,我觉得你对同学十分友好,学习也认真,我会跟老师说我自从和你做了同桌之后,想学习的热情噌噌直升,老师一定会感谢你的。”
覃如汐双手拍在课桌上,一改刚才的温婉,嗔怪道:“魏然,你是故意的吧!”
“我就是故意的。”魏然双手揣在校服兜里,将双臂张开又合拢,阴阳怪气地说道。
覃如汐气得直喘粗气,把额前的刘海都吹了起来。她恼羞成怒地扭过头,长长的马尾扫到魏然和苏轻心的脸颊上,不服气地离开了。
苏轻心揉了揉痒痒的鼻子,有些尴尬。
前座的杨烨举着数学课本,见怪不怪地对魏然说:“第七次拒绝咱们的班花,魏然,也只有你才这么暴殄天物。”
“怎么用词的呢?”魏然把塞进衣兜里的拳头挥向杨烨,被他用书本挡了下来。
苏轻心不想参与他们之间的事情,默默地坐了下来。
魏然却没打算放过她,他坐下来,用胳膊肘捅捅她的臂膀,苏轻心没有理他,他又捅了捅,说:“你以后不准和别人换位子,特别是覃如汐,懂吗?”
苏轻心没有回答他,从书包裏面掏出MP3,把耳塞塞进耳朵里。
苏轻心后来才知道,覃如汐和魏然是小学同学,覃如汐从小就喜欢缠着魏然,可魏然总是对她不冷不热,有时候还很排斥。像覃如汐这种样貌好、家世好的女孩子,别的男生恨不得能天天围着她转,只有魏然这种人不懂这些。
时间不声不响地溜走,就像夜空里昏暗的月亮在深夜里散发着孤独的光芒,又在黎明来临之前默默地退场。
春去夏来,热烈的阳光裹着蝉鸣声袭来,炎热的季节聒噪地开篇了。
苏轻心考完了最后一场考试,想要去湖边走走,却在校门口被冯芮星拦了下来。
“你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到学校里来做什么?”苏轻心一边往背包里装铅笔,一边问他。
冯芮星低着头,两只手拽着裤子的边沿,声音细小如蚊子叫:“姐……我闯祸了……”
“你别来这一套,我可不相信你。”苏轻心面无表情地截住冯芮星的话,准备离开。
冯芮星忽然张开双手抬起头来,眼睛里噙着亮晶晶的泪水。他焦急地道:“我没有,苏姐姐,求求你帮帮我,不然我会被揍的。”
苏轻心疑惑地看着他。
冯芮星又说:“我把人打伤了,他兄弟要我赔医药费。我不敢跟爸说,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我也没有钱,你自己闯的祸自己去收拾吧。”苏轻心不想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他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冯芮星拉住苏轻心的背包,几乎要哭出来了:“姐,你就帮我想想办法吧。你要是不管我,他们一定会把我拦在路边打死的,那群人可凶了。姐姐,就算咱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好歹我也算得上是你的弟弟,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她跟他的确没有血缘关系,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可是面对冯芮星这样的请求,苏轻心还是会忍不住心软答应他。
她翻了翻自己的钱包,回头对冯芮星说:“你带我去见他们,路上把详细情况告诉我。我这次帮你,完全是因为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爸给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冯芮星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不住地点头。
苏轻心跟着冯芮星走街串巷,来到了一处废弃无人的深巷。巷子的一边筑着长满青苔的围墙,一边是年久失修、墙壁发白的废屋。
有四个高年级的男生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他们见到苏轻心和冯芮星,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互相对视,鄙夷地笑道:“还真来了,够笨的。”
苏轻心刚想开口说话,身后却悠悠地传来冯芮星的声音:“不笨怎么带得过来?”
苏轻心豁然明白,这一切就是一个圈套,是冯芮星演的苦肉戏。是了,他那么讨厌她,就算真的遇到了什么危险也一定不会想到来找她的。
冯芮星抢过苏轻心的背包一把扔在地上,苏轻心想要扑上去捡回来,却被高年级的男生擒住了双手。
“冯芮星,你到底想做什么!”苏轻心咬牙吼道,两只手握成拳状,指甲掐进了肉里。
“我还以为你不会生气呢。”冯芮星嗤笑一声,走到苏轻心面前,指着她的鼻子说,“我在同学家上网的事情,是不是你告诉老爸的?害得我被他打了一顿,零用钱也被扣了!”
苏轻心挣扎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不承认?”冯芮星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一瓶墨水。擒着苏轻心手的男生立即按住她的脑袋迫使她不能动弹。冯芮星用手指蘸着墨水,在苏轻心脸上边画边笑:“哈哈哈,把你画成大花脸,看你还敢回去告状。”
苏轻心想要反抗,但手被紧紧擒住,脑袋也被死死摁住。挣扎无果后,她冷静了下来,任由冯芮星在脸上作画,然后将愤怒悉数吞进肚子里。
“冯芮星,你这姐姐还挺倔的。”身后的男生忍不住打趣。
冯芮星一听,立刻反驳道:“她才不是我姐姐,她是从海城过来的可怜虫!”说着,他又跑过去捡起苏轻心的背包将它倒过来,裏面的东西全部掉了出来。
爸爸的照片从笔记本的页缝里滑了出来,苏轻心心裏一急,喊道:“冯芮星,不许动我的包!”
冯芮星许是见她一脸着急的样子,知道了什么是她的软肋,他捡起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然后指着照片上的人,轻蔑地问道:“怎么,这是你爸?”
苏轻心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吼道:“冯芮星,你敢动那张照片的话,我一定饶不了你!”
“哎哟,我好怕啊,居然饶不了我。”冯芮星装出一副害怕的夸张样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忽然间,他将照片高高举起,对折,撕开。
“冯芮星!”苏轻心尖叫道,亲眼看着爸爸的样子在他手里变为两半。
冯芮星将撕开的照片叠起来,又使劲儿撕了起来,边撕边说:“我让你告状!让你告状!”
爸爸曾经对她说过:“轻心,吃亏是福,你在外面不要因为一些小事而跟别人闹起来,因为那样一点儿都不值得。”
苏轻心正是因为觉得不值得,所以冯芮星百般欺负她,她都不放在心上。为了让自己过得安静快乐,苏轻心可以在他面前摆出最卑微的姿态。可是她不能容忍他这样对待爸爸。那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亲人。
苏轻心不知道当时为何有那么大的力气,她挣开高年级男生,冲过去将冯芮星撞开。他手里的照片碎片像是细碎的雪花一样落在地上。苏轻心跪下去,双手颤抖地拼着残缺的碎片,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手背上。
“你居然敢推我!”
冯芮星的声音传进苏轻心的耳朵。
他要打她也好,踹她也罢,她现在已经顾不得去想。
苏轻心只想将手里已经碎裂的照片仔细地拼好,那是她唯一一个可以看见爸爸的方式。
冯芮星还没叫嚣完,就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一下子栽倒在苏轻心的面前,与此同时掉在地上的还有一只颜色泛黄的足球。
嚣张十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一个一个的还不赶紧滚开?怎么,还想要我去给你们的老师和家长问好吗?那个躺在地上的,你老爹叫冯强是吧,赶明儿我抽个空到你们家楼盘找你老爹喝杯茶去咋样?”
冯芮星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身后的人窃窃私语着,带着冯芮星灰溜溜地走了。
冯芮星走之前还不忘回头警告苏轻心:“你给我等着!”话至末尾,气势却削弱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