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看着章放坚定的神情,咬了咬唇,觉得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虽然自己有心帮助盘月月他们,是觉得这小姑娘挺可爱的,但也是想打抱不平,不希望这些本来安分守己的瑶民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可对于二伯父来说,这件事确实与章家没有多大关联,只一个“可能对柳同知有所帮助”的理由,不足以说服他。
可她还是觉得,这件事对章家人来说,不过就是举手之劳,也不必冒大风险,为什么就不能帮忙呢?
她细细想了想,有些犹豫地再次开口:“二伯父,我承认这件事是因为我看不惯那个土典史的做法,也觉得盘月月他们很可怜,才想帮他们一点小忙的。其实我们家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受到什么损失呀?柳同知跟我们一向有往来,跟他捎句话,是多么容易的事呀?后面的事甚至不用我们去做,他自己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还有……我没说要您公然违反百户军令,百户所的人不是还在搜索四姓十八家的行踪吗?那就是还没动手了?只要在他们动手前,上头下令他们停止,那他们就没话可说了。该上报的事,我们也可以照旧上报,其他该做的事也做了,一切就等知州衙门与千户所的决定,这样也不行吗?我只是……不想您上赶着去参加这种杀戮之事而已……”
章放微叹一声,正色对明鸾道:“你年纪还是太小了,虽有些小聪明,但终究比不得大人,考虑事情也不周全。首先,那些瑶民虽然有些冤枉,但这事儿归根到底是他们一帮外来户跟官圩本地的同族人产生的纠纷,他们败了,只能流亡在外,这跟朝廷、跟官府毫不相干,无缘无故的,我们为何要帮他们?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你想要行善事,不如先帮了汉人再说吧。”
明鸾抿抿嘴:“这事儿跟他们是不是瑶民没关系,换了是汉人,到了我跟前,我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二伯父您将汉瑶之分看得太重了!”
章放皱了皱眉,脸上略带了两分不悦之色:“难不成你觉得瑶民与我们汉人是一样的么?你可知道自大明开国以来,那些瑶民闹了多少乱子?他们不服朝廷管教,事事与官府对着干,你可知道有多少大明将士死在他们手上?!为何官圩百户所明知道四姓十八家的人受了委屈,也不愿搭理?为何九市百户所一听说是流浪的瑶民,便要派兵围剿?!德庆各地的衞所不知跟瑶民打过多少仗了,心裏都憋着气。就因为朝廷要安抚,各地衞所才忍住了。这四姓十八家的瑶民,先是公然与官兵械斗,接着又擅自闯入官属林场,若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迟早会闹出乱子来的。与其养虎为患,还不如早早解决了干净!”
明鸾惊诧地看着他,想了想,早年确实有“瑶乱”之说,当初他们在广州选择去哪个千户所时,还担心过这种事,可到了德庆之后,也就是零星听闻哪里的瑶民跟官府起了冲突,都是小事件,压根儿就没闹出大乱子,她也就没当一回事,只是几年下来,也对从前发生过的事有所耳闻。可是……瑶民与官府之间的争斗,谁对谁错哪里是分得清的?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理由,现在既然可以相安无事,为何还要再起冲突?四姓十八家在这件事上是受了委屈的,发生械斗也是因为土典史一方先做了坏事,怎么章放就把责任都推到受害一方身上了呢?
她嚅嚅地道:“至于么?他们也没干什么坏事,随便拨块地方给他们安顿下来就行了,知州衙门早有现成的措施,为什么一定要赶尽杀绝?”
章放叹了口气,略放缓了神色:“三丫头,你可知道德庆为何要设千户所?”
明鸾看了看他:“因为有瑶乱啊。”
“那就是了。”章放道,“这裏的衞所是为防瑶乱而设,可如今朝廷为了安抚瑶民,已经无意再派兵围剿了,那衞所的将士又该怎么办呢?没有仗打,只靠屯田,他们哪里有机会升迁?就象你二伯父我,这几年拼死拼活练习刀箭,全百户所也没几个人是我的对手,我又能读会写,精通兵法,却只能做到小旗头目。若没有立功的机会,也许终此一生,都无法重振章家门楣!”
明鸾瞪大了眼。二伯父说了半天,抬出一堆大道理来,最关键的其实就是这一项吧?因为“平乱”是军功,那位百户是想借那一百多条人命铺就自己的青云路呢!而二伯父章放对此持赞成态度,也不过是想要沾光。这个答案太让人失望了!
章放没有留意到明鸾神色间的变化,还在那里苦口婆心:“早听说万千户不知傍上了哪路靠山,很快就要升迁了,他的千户之位便空了出来,底下几个百户谁不动心?姚百户有这样的好机会,岂能轻易放过?这种时候,谁挡了他的路,必会成为他的眼中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许我向柳同知进言,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事后一旦有风声传进姚百户耳朵里,他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三丫头,此事本不与我们相干,又对章家一点好处都没有,你又何必多事?!”
明鸾深吸一口气,觉得心底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了,忍不住问:“二伯父,为了立功升迁,明知道那一百多条人命是冤枉的,也能下杀手,你良心上过得去吗?就算你因此升了官,又怎么样呢?那不是敌人,是平民啊!”
章放稍稍拉长了脸:“三丫头,我之前说了半天的话,敢情都是白说了?你没听明白么?此事不与我们家相干!就算我不贪这军功,也绝不会依你所言,前去向柳同知告状的!这对我们章家没有好处,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明鸾冷冷地笑了笑:“对章家没有好处,所以就不去管了,哪怕明知道有人要枉死。这情形怎么让人觉得眼熟呢?二伯父,您说当年我们全家入狱的时候,临国公府啊,姑姑家啊,还有好些亲朋故旧,全都袖手不管了,您没少骂他们吧?其实有什么可骂的呢?救我们,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还有可能会引起权贵不满,所以他们不肯伸出援手是理所当然的啊!换了是临国公府出事,我们也不会帮吧?对章家没有好处哦!”
章放的脸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三丫头,你在胡说些什么?!如此荒唐的话,你也说得出来?!你还是章家的女儿么?!”
明鸾还在笑:“我有胡说吗?我只是在说实话啊。说来也奇怪了,陈家究竟是为了什么才会帮我们啊?出钱又出力,五舅舅还被连累得官都做不成了,一番好心还要被我们家的人说闲话,真真是一点好处都没有。难为他们坚持了几年,至今也没抛开我们不管,他们真是太傻了,是不是?”
一说起陈家,章放脸色再难看,也没再骂下去了,只是他不骂,却有人忍不住。章敞在门外已经听了一会儿,此时再也无法听下去,闯了进来,怒斥女儿:“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你二伯父好意劝阻你,你却一再顶嘴,我们家的女儿,几时变得这般没有家教?!”
章放连忙拦他:“算了算了,她还是个孩子呢,能懂得什么?”又转向明鸾:“三丫头,我知道你自小聪明,也得老爷子宠爱,但越是这样,你越该懂得分寸,不能仗着长辈的宠爱就胡作非为,不敬尊长。今天的事我看在你父母份上,就当没发生过,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