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闻言若有所思,低头想了想,才抬头道:“我们只需要找到人就行了,至于找到后该如何处置,那是主上的意思,不是么?”
少年嘴角翘起的幅度更大了些:“你家主上能让你我来找人,就已经表明了态度,我们需要烦恼的,只是找到人后该如何把人带回去这一点。”
郎中挑了挑眉:“他受了这么多苦,有人来找,难道还会拿翘?小友可别告诉我,他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宁可一世安贫乐道,也不愿重回朝堂。”
少年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了:“若先生一人找上门去,他自然是恨不得立刻跟你走的,但加上我,却是未必了。虽说他是个单纯的性子,但他身边的人可心眼多得很呢,见了我,难免要猜疑。这一猜疑,事情可不就麻烦了么?”
郎中闻言皱紧了眉头:“可当初是小友在主上面前自告奋勇,说能把人带回去的!”
“是啊,我确实是这么想的。他见了我,想必也能确认我们不是朝廷派来骗他的吧?”少年的语气略嫌轻描淡写,“怎么?有问题么?”
郎中心情很是纠结,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位年轻的同伴似乎有些诡异的想法,并不是如之前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真诚。他忍不住郑重道:“朱小友,主上派我来岭南,就是为了把那一位平安带回去,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有失,否则牵连的可不仅仅是你我二人而已!若朝廷得到风声,对主上起了提防,连你也要折进去的!”
“我知道啊。”少年抬手折下路边的一枝梅花,大红花瓣上凝结着雪白的霜花,显得分外晶莹,“放心,我知道分寸,也会全力以赴,劝服那位随我们回去的。”
郎中有些不大相信:“真的么?”他顿了顿,“其实……东莞路途遥远,又是偏僻之地,路上多有艰辛,我吃些苦头倒不算什么,小友出身尊贵,却不该受这等委屈,不如小友到了广州城后,就留在那里接应可好?”
少年正闻梅花香,闻言微微转头望来,声音略沉了几分:“先生,你家主上可是交代过的,你要带我一同去。”
郎中心中一凛,脸色肃穆起来。
少年却忽地扑哧一笑:“先生,我只是说笑罢了,你何必惊慌?”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那枝梅花,“我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郎中迟疑着,最终还是决定要相信自己的主上:“好吧,我相信小友也不是任性之人。”他转过身眺望前方,“赶了半天路,又翻山越岭,想必你也累了,前方有块可供行人休憩的石头,我们过去歇歇脚吧。”
少年顺从地应了,两人到了前方大石头前坐下休息,拿出随身带的水和干粮吃了一些。郎中看见少年弯下腰去检查自己的鞋底,虽是做工上乘、厚实耐磨的布鞋,却也被这一路山道磨损得厉害,仔细一瞧,鞋筒内露出来的那一抹棉袜还隐隐透出几分血色。
郎中脸色一变,瞧了瞧少年瘦削的身形,暗叹一声,心中软了几分,从随身的褡裢里掏出一个小瓶来递了过去:“脚上若是磨出了水泡,晚上洗干净脚后,把这药敷上,明日起来会好许多,过两天就结疤了。”
少年抬起头,露出斗笠下清秀的面孔与一双幽深的眼眸,微微一笑:“多谢先生好意了,我自己带了有药,只是在这裏不方便擦罢了。”
郎中皱皱眉,一番好意遭拒,他不免觉得有些尴尬,只是想到对方的身份与经历,又不好责怪对方,便说:“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连关卡上的守兵都只剩下两三个,山上天寒地冻的,压根儿就没几个行人。你也不必拘束,趁这裏没什么人,先擦擦药吧,不然就这么继续赶路,等到了山下找到投宿的地方,你的伤就更重了,明儿只怕走不了路。”
少年想了想,便微微点了点头,转过身,寻个背风之处,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便低头脱去鞋袜。
郎中侧眼望去,只见他袜底已经被血糊住了,他却仿佛毫不在乎般,将袜子完全脱下,几乎能让人听见他脚底的皮被撕开的声音,不由得生出不忍:“我替你上药如何?”
“不用,我自己能行,马上就好了。”少年将染红的袜子丢开,拿干净的帕子沾了水,小心地清理了一下脚底的伤,迅速涂了药粉,又将一件素白内衣撕开,撕成布条绑好双脚,重新拿了一双干净的袜子出来穿上,又再穿鞋。只是这回脚大了一圈,鞋子窄了,有些套不上,不过几下工夫,袜子又沁出几条红痕来,少年只得慢慢套鞋子。
郎中看得正紧张,冷不防听见岭上传来一阵马蹄声与车轮声,他心中一个激灵,回身望去,却是一行商队,为首的那人悠悠然骑着马,缓行而下,身后跟着七八辆大车,每辆车上都满载货物,除了车夫外还坐了两个押车的伙计,个个牛高马大,身强体健。
这大过年的,怎么会有商人赶路?
郎中脑中迅速闪过这个念头,却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只低头装作休息,眼角却警惕地留意着商队的情形,同时小声提醒同伴:“有人来了。”
少年自然知道有人来了,但他没放在心上,仍旧小心地套着鞋子,待套好了,双脚落地,踩了两踩,方才微微抬起头来看来人。但只一眼,他便迅速将头低下,甚至伸手将头上的斗笠往下压了压。
商队离他们近了,为首骑马的那人似乎无意间扫视过来,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几转,便拉住马缰,翻身跳下,笑着慢慢走过来:“两位也是要去岭南的?大过年的赶路可不常见哪。”
郎中起身笑道:“可不是么?原本还打算在南康过年的,不想听说一位朋友患了急症,十分凶险,只好日夜兼程赶过去了。这位公子瞧着好气度,是要南下做买卖么?怎么也选了这等日子赶路?”
那人走得近了,郎中方才发现他穿着一身姑绒袍子,头戴黑缎风帽,外头还披着黑色厚披风,看不出是什么料子,但显然不是寻常货色,腰间系着一块碧玉佩,绿得象是一汪潭水,同样不是凡品。郎中心中不由得一凛,这身打扮绝不是寻常商人能有的,看此人气度,反倒更像是官家子弟,这种人此时此刻怎会出现在梅岭上?还主动上前向自己搭话,莫非有所图谋?
那人越走越近,脸上笑容不变:“我也是没办法,恰好有一批货年后就得交割,我因先前有事误了行程,只能在过年时候赶路了。做生意哪里还有这么多讲究?奔波劳碌都只是为了三餐温饱罢了。”
这话由一位穿着如此华贵的人说出口,真有些讽刺。郎中暗自腹诽,脸上挂着打趣的笑:“若是您这样的大人物都要为三餐温饱奔波,我们这样的小老百姓只怕都要喝西北风去了!”
那位贵公子笑吟吟地在他们身前站定,仿若无意地扫视坐立不动的少年一眼:“这位是……”
郎中心中疑惑同伴为何不起身打招呼,如此不理不睬的,反倒引人注目,但又不好当场问他,只得代他笑道:“这是我远房侄儿,一同南下的,他性子生得腼腆,最怕见生人,还请公子莫怪他失礼。”
少年仿佛是要配合同伴说辞似的,慢慢站起身,躲在郎中身后,只是低头不语。
贵公子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方才我远远看着,还以为遇上了熟人,不想走近了才发现是认错了。不过先生的侄儿也太腼腆了些,这么大的男孩子,还象个女孩儿似的害臊。”
少年听了,似乎更害羞了,甚至背过身去。
郎中却是哑然,讪讪地说:“您说笑了,乡下人家的孩子,没见过世面,见了您这样的贵人,都不敢说话了。”
贵公子哈哈大笑:“我不过是个商人,算是哪门子的贵人?您才是说笑呢。”说罢便衝着少年问:“小兄弟,你怎么一个劲儿往后头躲呀?莫非真是个女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