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生隙(1 / 2)

斗鸾 Lovea 2775 字 1个月前

胡四海并不是个十分粗心的人,他在宫中本是兵仗局一名小太监,因缘际会之下,得到悼仁太子的赏识,提拔到东宫侍候,但若他除了那双巧手外便什么都不会,也无法成为悼仁太子夫妻的亲信,甚至能在危急之时,将皇太孙的性命交托给他。

他学过武艺,骑射也好,耳聪目明,做事也细致周到,虽然人算不上十分聪明,但也不算太笨,只是眼界气度有限。东宫夫妻用人,一向认为侍从无需太过聪明,聪明人往往会多心,容易坏事,身为侍从,只需要很好地完成主上吩咐的任务就足够了。胡四海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很好的卒子。

因此,胡四海在咋闻有人追查皇太孙行踪的消息后,一时心神紊乱,但没过多久就冷静下来了。无论来追查的是什么人,章家都不会置之不理的,皇太孙的身份暴露,庇护他的章家绝对逃不掉,而章家在本地经营多年,又有正经军职,理当有法子应对,他只需将这件事如实禀告太孙,然后冷眼旁观章家的应对之法,若是情势不妙,他也可以及早将太孙救走。

他一冷静下来,沈儒平的跟踪就暴露出来了。后者的技巧比斗笠少年更不如,才走了一段路,就被胡四海听见了动静,抓了个正着。只是胡四海对章家不满,对沈家倒还算信任,见是他也不过是皱皱眉头:“沈大爷,你这是做什么?”

沈儒平原本还有些担忧,见状反而放下心来:“胡公公,我知道自己有些鲁莽了,可是章家死死瞒着太孙的下落,我们一家几个月没见太孙了,心裏实在担心啊!太孙可好?你们一直就住在山上么?太孙的衣食可有人照料?夜里休息得如何?是不是瘦了?有没有生病?他一定很担心他姨母和我们一家吧?这么久没见,我们心裏也想念得紧……”说着便低头拭起泪来。

胡四海放缓了神色,道:“太孙一切安好,这几个月都住在山上,一应衣食用度都有章家供给,倒也清静。太孙也很想念你们,只是担心走漏了风声,打扰了你们的清静,也不敢与你们联络,听闻你们的日子还过得去,心裏也十分宽慰。”

沈儒平一听这话,顿时悲从中来:“太孙是听章家人这么说的?我们冤枉啊!是章家死死瞒住太孙的下落,也不肯让我们来见,更不许我们打听,否则我们早就上山看望太孙了!章家独自在德庆经营数年,已经成了气候,仗着这点气候,行事跋扈,不但对自家媳妇不讲情面,对亲戚更是冷淡,也不知你们这些时日可曾受到委屈?我们虽有一肚子的苦水,但想到如今还要章家庇护,生怕惹恼了他们,也不敢吭声……”

胡四海近日是深觉章家行事不够忠诚的,闻言倒有几分知音之感,只是此处乃山道上,不方便说话,他四处张望一周,便道:“这裏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有委屈,不妨跟太孙说说。再者,太孙与我在山上住着,对外头的消息知道得不多,你既然山下住了几个月,当对章家的情形有所了解,也把你知道的告诉太孙,好让太孙认清楚是非忠奸,日后才好做决断。”

此话正中沈儒平下怀,他当即喜出望外,忙不迭应下,便跟着胡四海上山了,一边走还一边感叹:早知道太孙就在山上住着,他平日巡山时就不偷懒了,若他不是嫌那几片密林和土坡地势险要又有蛇虫出没,不肯过去瞧,又怎会直到今日才知道太孙的住处?

他们两人走在前头,不一会儿便钻进了密林。斗笠少年从树丛后探出身来,看着他们的背影,回想起他们方才的话,不由得冷笑一声。

太孙对于沈儒平的到来十分惊喜,无论对方曾经做过多少让他不满的事,总归是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了三年的,又是亲舅甥,他十分激动地说了许多想念的话,又问起对方的近况。

沈儒平趁机将方才对胡四海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还添油加醋一番,将数月来在章家那里受到的窝囊气狠狠地吐了出来,将自家说成了为忠义忍辱负重的忠臣,将章家说成仗势欺人刻薄跋扈不忠不义的逆党,最后还请求太孙出面,好生将章家训斥一顿。

他嘴上说得痛快,却没留意在他说话时,无论是太孙朱文至还是胡四海都在保持沉默,等他说完了,满心希冀地盼着太孙发话时,对方却迟迟不肯开口。不但不肯开口,反而还面带犹疑之色地看着他,让他好生不解。

胡四海却在心中暗骂不已。他是信不过章家,才会把沈儒平带上来的,只想着让沈儒平将章家一些不忠行径告诉太孙,动摇太孙对章家的信任,便能让太孙主动开口对章家人施加压力,加快送信的进度。否则章家不动,太孙也不管不问,北方的燕郡王与开国公府要如何知道太孙的下落?太孙又几时才能返回京城?但他万万没想到,沈儒平会愚蠢如斯,竟然直接要太孙训斥章家人。且不说太孙的行踪还要靠章家才能透露给燕郡王等人,只说太孙如今的衣食用度、一草一纸都要依靠章家供给,就不能明着给章家没脸。要算账,那也得等到太孙脱离困境,不必再仰仗章家鼻息时才能做,这时候跟章家翻脸?沈儒平自个儿的亲儿子是傻子,也把太孙当成是傻子不成?!

胡四海心中腹诽着,见太孙朱文至面对沈儒平的喋喋不休,面上隐隐露出几分惊疑不定与厌恶之色,便知道自己再不制止,太孙就真会完全倒向章家了,忙上前一步,劝道:“沈大爷,你少安毋躁。这些事说来只是你沈家与章家的私怨,有什么不好的,你们两家人慢慢商量着处置就是了,闹到殿下跟前,却没意思得很。章家也是太孙殿下的长辈,多亏了他家,殿下如今才能安安稳稳地过清静日子,日后还有许多要仰仗他们家的地方呢。你这般没头没脑地告人家一状,却要殿下如何答你?”

这话既是劝解,也是提醒,暗示叫沈儒平别为了一点私怨便连累了太孙,毕竟现在他们所有人都还要依靠章家。而沈儒平也听出来了,不由得有些后悔,自己大概是受气久了,乍一见太孙便激动过头,结果什么话都说出来了,也忘了太孙如今的处境。但胡四海这番话却让他生出了另一个念头,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冲太孙哽咽道:“是舅舅多嘴了,因日子长了不见殿下,心裏挂念着,便一时犯了糊涂。您放心,舅舅知道轻重,如今章家动不得,我们全家人都会忍气吞声的。殿下能不能联络上燕郡王与开国公府,还要依靠他们家呢,万不可为了舅父一家子,便与他们生隙。怪只怪舅父无用,除了尽力护着殿下,什么都办不到。而章家势大,没他们帮忙,殿下什么都做不了。连殿下尚且要仰仗他家,更何况是沈家呢?只盼着殿下能早日脱离困境,东山再起,那以后就不必再受这些委屈了……”

他说这番话,太孙还未有反应,胡四海便觉得刺耳了,想要开口驳斥一番,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可以借机向太孙进谏一番,劝太孙多提防章家,未尝不是好事,便闭了嘴。

然而,出乎他与沈儒平意料之外的是,太孙朱文至居然道:“舅舅这话说得太过了。章家是忠臣,为了救我冒了大险,如今又尽心尽力为我筹谋,我心裏十分清楚。他们几时仗势欺人了?对我也是一直恭敬有加。为我之故,姨祖母在宫中被害,死得不明不白,几位表兄弟妹们又在流放途中病亡,章家上下悲痛莫名,都是因我之故……”说到这裏,朱文至有些哽咽,抬袖轻拭泪痕,“可一听说我遇险,他们便不顾自身安危地尽力相救,这份恩情我终生都难以忘怀!更别说当初东宫危急之时,便是章家四叔带人将我送出宫门,为此还连累了章家上下。我若对章家有丝毫疑虑,要如何对得起那些为我而牺牲的章家人?”

沈儒平与胡四海哑然,后者只能慌忙将手帕送上:“殿下别伤心了,当心身子。”

朱文至摇着头推开手帕:“我知道,你们对章家都有些看法,觉得他们对我的事不太热心。可是……我从踏入岭南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死了回去的心,只想着能做个平民百姓,清清静静地度过余生。姨祖父所言正合我心意,只不过我深知姨母与舅舅的期盼,也知道母亲临终前的遗愿,下不了决心罢了。而姨祖父让我好好考虑,也是希望我能想清楚,在我没能下定决心之前,他如何能行事?再说,传信之事关系重大,一旦走漏风声,连累的绝不止是我们几家人而已,姨祖父慎重行事,方是正道,非是胆小踌躇。”他看向胡四海,“当日我们在虎门坐困愁城,你走投无路之下千辛万苦找到姨祖父,他二话不说,立刻就想法子救人,若不是他,你我安能在此闲坐?他是我尊长,待我亲切如小辈,本是常理,即便当年我仍是皇太孙,他还是南乡侯,进宫时也不曾对我卑躬屈膝,你现在非要拿宫中规矩来约束他,不是显得太过忘恩负义了么?”

胡四海哑然,惶恐地跪下:“奴婢不敢。”

朱文至叹了口气,转向沈儒平:“舅舅,你方才的话我也听明白了。虽说章家在德庆经营日久,章二叔又升了总旗,处境比你们家强得多了,但那也是有限的。他们到此也不过三年而已,章二叔的总旗之职,还是他拼了性命挣来的,又有三年苦练箭术之功。他们家也不富裕,家里每个人都辛苦劳作,至今连家中房屋漏雨的房顶还不曾修补过呢。我知道你心裏觉得委屈,本来身上就有伤,又没做惯苦工,不习惯。可是舅舅,沈家在虎门时的日子,不是比如今还要苦一千倍、一万倍么?相比之下,如今已经是悠闲了吧?章家为你安排好了一切,你只要安心做好就行了,别的不必想太多。”他自嘲地笑笑,“如今我们都是虎落平阳,哪里能跟从前在京城时相比?”

沈儒平一脸讪讪地,干笑几声,吱唔着道:“舅舅不是嫌差事辛苦,只不过……是为你姨母抱不平罢了。她为了救你,忍辱负重,引得章家上下对她误会重重,从前章家不知实情便罢了,如今既知她是为了你才做了那许多事,理当不再怨恨才是,可他们却对她那般冷漠无情,整天变着法儿地折腾她……”

朱文至吃了一惊:“怎么会?章家不是给姨母请了大夫么?无论是饭食还是医药,从不曾缺过,我听章家人说过,每月为了她请大夫就花不少银子呢。若是存心冷待,又何必做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