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老几,不是你算老几。听起来像是羞辱的话,十三郎问得认真而且诚恳,甚至带有几分尊敬。黑袍老者沉默下来,他知道这是对方拳脚之外第二波攻势,或可以说这才是真正的攻势。十三郎或已经猜到真相,只问他肯不肯愿不愿敢不敢承认。沉默的孤岛上,两人隔圈对望,一样的平静与坚定,一样的坦然与强大。黑袍老者的身躯渐渐挺直,之前一直昏花的双眼点燃星辉,松弛的皮肤逐渐绷紧,且富有光泽与生机。片刻间,他那刚刚吞噬过血肉的嘴唇变得肥厚,干瘪的身体仿佛充气一样膨胀,直至变成一名光头巨汉!这段时间里,十三郎一直表现得很安静,站在光膜外一直等到老者变身完毕,方诚恳赞叹道:“了不起。”黑袍老者,此时应该叫光头巨汉嘿嘿笑了笑,回应道:“十三先生才了不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座留不下你。”十三郎理所当然说道:“不用夸我,你不知道我怎么来,所以不知道我来了多少人,再所以……只好做乌龟。”这是真羞辱,光头巨汉置若罔闻,说道:“比起战力,十三先生心术更厉害,能杀人与无形。”十三郎摇摇头,说道:“我一直觉得,能打才是真本事。”光头巨汉叹息一声说道:“先生明明猜到本座是谁,偏偏要我自己自己讲出来,用心可谓恶毒。”十三郎好奇问道:“怎么讲?”光头巨汉“嗔怪”的目光看着他,好似大人望着调皮的孩子,说道:“之前本座就认为,萧十三郎这个人什么都好,唯一一点不足,有些时候太太无聊。明明心知肚明的事情,非得装模作样一番才肯罢休,真真是孩子气。”十三郎摊手说道:“大师说得对极了,不过刚才这次不算,我是真不懂。”光头巨汉微微皱眉,说道:“本座不是出家人。”十三郎轻轻扬眉,回应道:“无所谓,差不多就行。”差不多……光头巨汉晃一晃巨大且光亮的头,决定不和他在这些烂事上纠缠,遂说道:“世间有些人,有些场合,不可以随便否认自己的身份。就如刚才,先生问我是老几,假如本座敷衍塞搪后则故作不知,就是中了先生的计;非但心性落了下乘,还平添一重业障,此生再闻先生之名,必有畏怯之心。”“反之假如本座承认,或干脆自表身份,便意味着本座除非能将你留下来或者杀掉,否则就再没有重回魔宫的机会,此后还将时刻防范追捕,日子同样难过。”光头巨汉感慨说道:“随口一语便有如此深算,十三先生之狡诈恶毒,世间罕有人能及。”巨汉的态度不冷不热,语气不温不火,神情不咸不淡,声音不高不低且不含半点威慑;其举止看不出丝毫刻意的迹象,给人的感觉很奇妙,就好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事情不是事情,而是一件实实在在的物品,比如桌子椅子花盆碗筷,就这样活生生摆在眼前。一番大论,十三郎目瞪口呆,直愣愣的目光望着那个似佛陀但不肯出家的巨大汉子,心里忍不住要想此人莫非还有第三变,成为心眼奇多但没有一点正经的闺阁姑娘?这边陷入沉默,轮到巨汉以安静的目光望着他,一如刚才十三郎那样安静地望着他。好半响,十三郎才从失神中醒转,呵呵两声笑着问:“就问一下你排第几,至于想这么多?!”巨汉神情不变,和声说道:“面对十三先生,想再多也应该;本座修心眼通天道,想得再多也应该。”十三郎无奈说道:“大师有道理,大师了不起,您到底排第几?”巨汉微楞,心里忍不住想他怎么还叫我大师,嘴里说道:“先生以为呢?”十三郎愕然说道:“怎么又不怕心怯了?”巨汉说道:“此一时彼一时,既已看透,何来心障遮眼。”十三郎板起脸认真说道:“我猜你是老八,王八蛋的那个八。”巨汉叹息说道:“口舌之利,本座承认自己是王八蛋又如何,没有意义。”“呃……”遇上心胸这么开阔的人,十三郎真没什么话可说。巨汉对他的表现觉得满意,胸膛稍稍挺起,坦然傲然说道:“本座山君第八子天目真君,魔宫内的名字叫鳌冲。”十三郎微愣,心里想这货到底怎么了,一下子怎么都想不开,一下子想得又这么开。巨汉温和说道:“先生是不是觉得奇怪,本座为何突然间又不怕了?”十三郎老实回答道:“有点。”巨汉微微一笑,说道:“本座此番大功必成,何须害怕任何人,任何事?”十三郎嘎的一声笑,神情轻浮轻佻到极致,说道:“吹大了吧?”巨汉指指台上香炉,指指那个因十三郎停止攻势又开始膨胀的血鼎,指指光膜指指自己,再指指那两个唯命是从的属下或者说也是他自己,脸上写满强大与自信。十三郎只看着他,说道:“山君怕不怕?”巨汉神情微僵,说道:“家师自然……”十三郎再问:“涅祖怕不怕?”巨汉脸色一白,说道:“用心险恶,本座不会上当……”十三郎又问:“还有妙妙呢?怕不怕?还有,你为什么不问我她怎样了?”巨汉脸色发青,冷喝:“师姐安然无恙,本座何须问你……”忽然意识到不妥,巨汉闭上嘴巴闭紧嘴巴,再不肯回应。十三郎接上去,说道:“妙妙无恙,我也无恙,你不觉得不正常?”巨汉不理他,估计在心里检讨自己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何还是上了当。十三郎笑了笑,指指自己的鼻子说道:“其实啊,他们远在天边,你最应该害怕的人就站在这里,也装作看不见?”巨汉面色发黑,不屑说道:“本座为何要怕你?”十三郎抬手拍了拍那道光膜,轻轻叹息说道:“打不敢还手,骂不敢还口,大师啊大师,这样都说不害怕,您真以为自己佛性通达,心藏天地不成。”巨汉闻之嗔目,竖眉,咧唇,喘息,凶恶神情堪比扑食前的虎豹豺狼,随时有可能爆发雷霆之怒;十三郎轻轻歪头,吊眼,撇嘴,耸肩,无赖泼皮更胜撞瓷时的无良刁民,朝他勾一勾手指。“不服?”……巨汉不答,喘息,喘息……忽微微一笑。十三郎微微挑眉。巨汉学他的样子耸肩,诚恳说道:“本座怕你。正如你刚才所讲的那样,本座至今不知道你怎么出现在这里,所以不知道来了多少人,不能不害怕。”十三郎神情微黯,说道:“来的就我一个,不信你算算?”这也太儿戏了,巨汉干脆不理。十三郎望着那道光膜,无可奈何说道:“我也有血鼎,也用它吸食了不少妖兽,为什么不能弄出这样的壳子?”巨汉失笑,说道:“所以说本座才会成功,因为我是唯一得到真传,了解血鼎真正用途的人。”十三郎愤然说道:“大师太自私,我得去告诉你那两位师兄。”巨汉大笑,说道:“所以本座决定,此次事了,本座神通大成天道有望,假如那时候你能在天变中活下来,本座一定杀了……不,一定把你变成本座的一具分身。”十三郎目光再度明亮起来,说道:“这么好?赶紧和我讲讲,大事到底是什么?”巨汉不知所谓,嘲讽说道:“连师兄都不知道的事情,凭什么认为本座会告诉你?”十三郎说道:“我都要变成你了,为什么还不讲。啊对了,山君门下个个不是人,大师长得这么难看,是什么类型的杂种?”“……”这也能叫修士?随便捡个流氓出来也比他强吧。巨汉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他好,表情苦涩,好似吞下去一把苍蝇。巨汉决心再不上对方的当,安心做好手上的事,忽听十三郎开口道:“一八通天算地,你是算地?”牵涉到大师兄,巨汉顿时觉得脚下大地内睁开了一只眼,清澈的眼神让他不敢与之对望。按照之前的解释,这种属于不回答就会有心障的问题,巨汉无奈,冷漠开口说道:“本座号为天目,当然是通天。”“吓!”十三郎当真吃了一惊,说道:“你比大师兄还厉害?”巨汉同情的目光望着他,说道:“我知道你诱拐了一名师弟,但不要想凭这个拉关系,那不是你的大师兄。”十三郎摆手说道:“绝对没那个意思。我是说你是通天,大师兄算地,是不是有点不对劲儿?”巨汉轻蔑回答道:“师兄谦逊有德,喜欢深藏九地之下,岂是尔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象。”十三郎想了想,问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妙妙才被誉为山君门下最强?”老大老二都不好惹,巨汉嘿嘿冷笑,不肯接他的话。十三郎不强求,又问道:“算地就是藏于地,通天难道就是上天?”巨汉傲然回答道:“本座志向高远,一生谋求的便是动于九天之上,有什么不可以?”十三郎挑起拇指,赞叹追问道:“大师有抱负大师了不起大师兄是谁他在哪里?”疾如流星的三句话连在一起,两轻一重强调最后一问,若按正常情形,人们通常都会紧跟着回答那个问题,也就是十三郎的目的所在。可惜……“我也不知道大师兄是谁……咳咳,无耻!”“连这都不知道?”十三郎大感诧异,同时还太失望,他觉得这位大师多半是个水货,哪有并称排名的师兄弟不识对方身份的道理。瞧瞧妙妙与不净王,多亲密,配合得多好。“没前途啊没前途,白耽误这么多功夫。”一边发出感慨,他将另一名红袍修士投向那道光膜,身体飙退中不忘朝巨汉勾手。“姓鳌的,你给我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