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勋也没想到,很少主动离开安置地的夜郎人,会在竹王的带领下,来官道这里拦截杨璟,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杨璟的归程只有地方官府的人知晓详情,竹王的人竟然也能得到消息!矩州有赵宗昌这位通判在主持大局,林勋才得以腾出手来肃清境内的草寇乱贼,赵宗昌也有着不小的本事,安置夜郎人这件事,便是赵宗昌从中斡旋。可赵宗昌同样备受争议,听说官家赵昀对安置夜郎人的进展并不满意,赵宗昌的通判位置能不能保住,还是个大问题。而最近官场上也有小道消息传出来,说是官家想要将赵宗昌召回临安,不再让他担任地方大员,所以官场上的人也就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按说矩州已经是个烂摊子,是个无人敢接手的烫手山芋,可官场上那些老油子却知道,这才是登上高位的最好踏板!也莫管甚么夜郎后裔,接掌矩州之后,只需将这些夜郎人当成叛贼来剿灭,手头上又是偌大的一场功劳,漫说矩州通判,便是临安府尹也都做得!林勋也知道赵宗昌的处境,所以很多时候都将差事主动揽过来一些,赵宗昌虽然是通判,但矩州也是他父亲林文忠的心血,他林勋又如何能够看到矩州再承受叛乱之苦!然而地方官场终究还是被渗透,连夜郎人都懂得买通官府里头的人,竟然连杨璟的归程都能够搞到手!眼下夜郎人来势汹汹,分明就是想挟持杨璟,这可就是大事件了!杨璟好歹也是副使,赵京尹已经在矩州府衙里头候着,就等着与杨璟汇合,一道回临安复命去,赵宗昌也正是因为要接待大理郡主高采芝等,这才没能亲自过来迎接杨璟。如果这个时候杨璟让夜郎人给劫了去,事情可就要闹大了!林勋都能够想到的问题,杨璟不可能意识不到,竹王和大贤者也不可能不清楚此事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既然明知道这样的后果是夜郎人无法承受的,那么竹王和大贤者又为何仍旧来拦截杨璟?杨璟思前想后,很快就得出了答案来。他们之所以前来杨璟这里拦截,恰恰是对杨璟的尊重,因为他们在试探杨璟的态度!竹王和大贤者都已经笃定了夜郎人无法与汉人和平相处,他们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占地为王的想法,但他们也知道,此时的他们仍旧没办法与朝廷对抗。但他们也同样在表明他们永不屈服的姿态,所以他们要得到杨璟的保护,他们要知道,杨璟是否还站在他们这一边。所以这一次,他们是来邀请杨璟,而非劫持杨璟,至于赵宗昌等人会如何看待此次事件,夜郎人并不关心,因为除了杨璟,他们是在信不过任何一个官府的人,这才是对杨璟最大的尊重。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杨璟也就释然了,他轻轻磕了一下马腹,缓缓来到了竹王的面前。许是感受到了杨璟身上那股威压,竹王**的骏马竟然焦躁不安,不断后退!竹王也是脸色大变,杨璟在地底世界之时,虽然也打败了竹王等人,但杨璟那时候的武功境界可还是很低的。然而几个月不见,杨璟从大理回来之后,竟然只凭着身上那股气息,就能够将他的战马吓得连连后退,如何都控制不住?杨璟并未理会竹王的反应,他往前面探出身子来,而后将手掌按在了竹王的马头上,那匹马顿时安静下来,将马头伏得低低的,很是顺从。杨璟抬起头来,朝竹王和大贤者道:“这马儿真聪明,我听人说过,懂得低头的马儿,才能跑得更快更远,若昂首挺胸,迟早会被大风吹瞎了眼睛,受到的阻力也就更大呢...”林勋等人见得杨璟往前,一个个都紧张起来,生怕竹王和大贤者会对杨璟动手,护军们更是剑拔弩张。段初荷也是一脸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她并未亲眼见过杨璟登上龙首关的城头,在乱军之中追杀敌人的主将,但当她见得杨璟排众而出,气定神闲地抚摸对方马头之时,段初荷仍旧忍不住心神激荡。当别人在面前威胁你的时候,处变不惊便算是豪杰,可能够安之若素,而且举手投足之间如闲庭信步一般洒然写意,这就让人有些佩服了。当然了,也就因为段初荷并不了解杨璟和夜郎人之间的故事,才觉得杨璟神勇英雄,但无论如何,不能否认的是,即便深知杨璟与夜郎人渊源的林勋等人,都认为杨璟此举太过冒险,却又让人佩服。因为夜郎人可不是讲交情的人,他们从不跟人讲交情,赵宗昌赵大人对夜郎人算是尽心尽力,非但给他们土地,还给他们粮种,甚至还从江陵府,调拨了一批称为红薯的新作物来给他们栽种。可这些夜郎人还不是一样对赵通判爱理不理,当安置地的督军们都被驱逐出来之后,赵通判带着几个随从进去谈判,一样被这些夜郎人给赶了出来。所以在林勋等人,甚至绝大部分汉人的眼中,夜郎人比那些苗人更不讲旧情,更不懂知恩图报。竹王和大贤者自然明白杨璟的意思,此时的他们想要占地为王,恢复夜郎人的国度,是非常不现实的事情,可他们又不甘被人奴役,虽说赵宗昌并没有将他们当成奴隶,可周遭那些人看他们的目光,仿佛都高人一等。他们不愿意低着头过日子,更不愿意受人随意欺负,所以他们才展现出强悍的姿态来。其实他们心里也已经很清楚,只要他们再继续这样强硬下去,赵宗昌被调离矩州,换上其他强硬派的官员,肯定会发兵围剿他们,到时候他们想要将种族血脉延续下去都难。可他们只能来找杨璟,毕竟是杨璟将他们存在于地底世界的消息给传出来的,杨璟既然将他们带上了地面,就应该对他们未来的生活负责!竹王并没有说话,但大贤者却开口道:“杨大人所言不错,但你可曾想过这马儿的感受?”“大人只知道马儿低头能够跑得快跑得远,可曾想过马儿并非生来就是被人骑的,他们从来都不愿戴上鞍辔,更不愿意受人驱使?”“大人可曾想过这马儿整日负重,内心之中又多少次想要将马背上的主人摔死在地?”大贤者接二连三的诘问,也让杨璟感到有些发苦,他能够理解,但绝不能够认同,因为一旦认同,便相当于默许了他们的动乱。杨璟想了想,便解下腰间那柄新刀,朝大贤者道:“这是我新铸的一柄刀,名唤勾践,只是我从未见过这柄刀的样子,从匠师交给我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将它藏于鞘中,你可明白是何道理?”对于杨璟的避重就轻,直接转移话题,大贤者显然有些不满,但她曾是宁春郁最为得意的一个异族弟子,她自然也知道勾践的典故。杨璟之所以提起这柄刀,未尝不是在告诫她,夜郎人并没有占地为王的能力,倒不如卧薪尝胆,隐匿锋芒,徐图发展。杨璟这样的回答,虽然有些间接和委婉,但作为朝廷的官员,而且还是一方大员,杨璟这样的回答,也算是对夜郎人负责了。毕竟杨璟眼下乃是西南诸路巡检观察使,权柄很大,而且又有王命旗牌在身,能够直接调动地方军队,镇压地方叛乱。若非杨璟顾念旧情,又何必如此循循善诱?杨璟见得大贤者沉默不语,知晓她被说动了,也不再多说,松开竹王的马头,那马儿很快便退了两步,摇头晃脑,喷着响鼻,仿佛刚刚卸下来数百斤的负重一般轻松。“你们先回去吧,本官将繁琐事体都措置停当了,会到你们那里走一遭的,但在此之前,你们不得再擅自离开安置地,这是本官对你们最后的忠告了。”杨璟如此一说,便磕了磕马腹,竹王那马儿赶忙推到一边去,竹王自己都没法控制那马儿,大贤者见得此状,只能让开了道路来。林勋等人见得杨璟在前头开路,也一个个全神戒备,而后跟在杨璟的背后,如履薄冰一般从夜郎人的队伍之中穿了过去。段初荷从未见过夜郎人,更为见过洛魔人,不由心生好奇,而老僧则两眼放光,如同看到古董一般,不断打量着那些洛魔人。当他肯定了自己心中猜测之后,再看看杨璟的背影,不由又露出了刮目相看的表情来。杨璟可没理会这些,他适才与竹王和大贤者说话之时就已经感受到,虽然二人被自己暂时说退了,但他们分明没有放下心中的执念。也就是说,如果无法让夜郎人彻底放弃这个想法,矩州迟早会暴乱,本想着将夜郎人安置起来,让他们成为可观的生产力,也能够充实矩州的人口,将他们当成极好的人力资源来使用。可谁能想到,夜郎人的安置,仿佛将一个不定时的炸弹,放在了自己的脚边,往后都只能提心吊胆。如果不曾将夜郎人带出地面来,任由他们在地底世界蛰伏生存,或者依靠仙云山的自然资源,他们也不会如此快速地恢复元气,自然也就没有作乱的底气。可如今赵宗昌非但给了他们生产的土地,还给了他们藏身的山林,而红薯这种作物,本来就滥生,夜郎人将之当成命根子一般护理,只怕很快就会成为夜郎人最主要的食物来源和支柱。虽然红薯推广开来是好事,但放在夜郎人手里,可就不是甚么好事了!杨璟心里思考着该如何解决夜郎人的问题,队伍来到矩州府衙前头都没有回过神来,待得赵宗昌和赵京尹等一大堆人迎出来,杨璟才被林勋的一句提醒给打岔了思路。“杨大人,杨大人...到了...”杨璟陡然回过神来,但见得矩州通判赵宗昌,与赵京尹高炽和高采芝等人,已经在府衙前面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