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太子妃(2 / 2)

独孤伽罗 陈峻菁 6594 字 2个月前

独孤伽罗细察李安死状,叹道:“咬舌自尽了,想必此人确受宇文护威逼,不得不冒着杀头大罪,保护家人。皇上,看你黑血喷涌,脸色紫涨,酒杯中气味薰烈,必是中了鸩毒,快来人,拿粪水与冰水,给皇上灌下。”

宇文毓摇了摇头,道:“朕不受那个腌臜。既是宇文护起意要毒杀朕,今天不能如愿,明天也必再施毒手,此刻朕自觉身体沉重,已是回天无力……可朕就是死,也不能让宇文护如愿,另立齐王宇文宪为帝!唐国公,杨将军,你二人在此,派人急召宇文护与六官入宫,朕要趁还剩一口气的时候,立下口谕,朕要将皇位以序传给蒲州刺史、鲁王宇文邕!”

独孤伽罗深深佩服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有如此智慧,能迅速决断,打破宇文护的如意算盘,含泪答应道:“是,臣妾立刻派李圆通等人前去通知六官和鲁王、齐王。”

宇文毓强撑着一口气,在匆匆赶来的六官面前,当众吩咐道:“传朕口谕,朕中恶病重,不久于人世,宫中没有皇嗣,帝位以序相传,着朕的四弟、鲁王、蒲州刺史宇文邕接位,登基为帝后,再为朕发丧!”

宇文护脸色灰败,在宇文泰诸子当中,他唯一看得顺眼的,就是五子宇文宪,这次不惜再冒恶名,下毒弑帝,就是为了把宇文宪推上皇位,可表面温文软弱的宇文毓,居然能让自己的计谋功败垂成。

六官同时跪下,向这个一生软弱、夫妻先后被毒杀可内心仍有着最后的决断刚强的皇上叩头领命:“谨遵陛下吩咐!”

十一年过去,长安城早已洗净了旧日的血迹。独孤信当年的惨事,也被长安城里的百姓们渐渐忘记了。

因排水沟堵塞几十年而飘满恶臭味的长安城,仍然是那么热闹,城门内外每天充盈着来来去去的人群。

宇文泰的四子宇文邕,在两位兄长先后被宇文护害死后,登上了皇位。与两个哥哥一样,他虽然身为帝王,皇权却被骄横的堂兄宇文护把持着。

宇文邕既不像三哥宇文觉那样性格耿直、锋芒外露,又不像长兄宇文毓那样聪慧明察、擅长断事,他唯一的乐趣似乎只是不断派兵去攻打北齐和南陈的边境。

如此,长安城的局势反倒平静下来,宇文护丝毫也不在乎这个讷讷若不能言的木头皇帝。

这是个微明的夏日黄昏,从西蜀流放回来的郭夫人,推开积尘蛛网遍布的独孤府大门,看着满园断砖、野草和疯长的梨树,眼泪忽然汹涌而出,令站在一旁的伽罗也觉恻然。

虽然独孤府久无人居,可东院门里原来种的梨花却变得更繁密了,甬道上处处颤动着深浅不一的花影,雪白的花瓣掩盖了廊下曲折的石径,刚刚变绿的阶草也被落花覆满了。独孤伽罗年年返家赏花,看得出今年的梨花比哪一年开得都要繁盛,但这种盛开却没有丝毫热闹喜庆的意味,相反,这花影看起来如此寂寞凄凉。

物是人非,花开得越好,越令人心酸痛楚。

临门落泪的郭夫人,再也没有初来长安时那令人惊叹的青春气息了,她虽然年不过四旬,但脸庞看起来苍老而漠然。

长期僻居西蜀后,她的衣着服饰和发髻式样远远跟不上长安时尚,越发显得容颜灰败、神情颓唐。

只在这一刻,伽罗便原谅了她。

郭夫人是典型的南方闺秀,自幼在深沉宁静的侯门长大,嫁给心存高远却命途多艰的独孤信后,才开始饱识忧患。

她这样一个软弱而没有主见的女人,没有力量抵挡突然袭来的噩运,更没有勇气去面对生命中注定的低谷,终郭夫人这一生,也许她始终没有走入独孤信的内心,她只是随波逐流地生活着,甚至不明白她的丈夫是怎样一个忠肝义胆的豪杰。

满脸落寞的郭夫人怔视旧宅良久,才缓缓向伽罗转过了脸,低声道:“伽罗,我想到大人的墓上去看一看。”

这依然是梨花时节,独孤府内落花如雪。

伽罗怔了怔,片刻后才答道:“好,明天我叫人到般若寺备祭。”

般若寺外的合冢中,葬着独孤信和崔夫人夫妻,虽然崔夫人临终前断情绝意,可独孤信却决不肯让她一个人独葬,所以在崔夫人死后,独孤信派人建起二人的夫妻冢,独孤信死后,独孤伽罗便将父母的两具棺椁同时葬入了般若寺后的修林深处。

跟过独孤信的三个女人中,唯有崔夫人对独孤信因爱生恨、分居十载,然而现在,却是这个生前一意要出家的女子与独孤信同归黄土、永不分离。

明天看了独孤信的夫妻合冢,郭夫人会不会更加伤感?她这一生,除了个大司马夫人的名义,几乎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郭夫人收回了迷离的视线,顺手摸了摸伽罗身边那个六岁男孩的脸蛋,他长得既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是典型的汉人相貌,憨厚而方正,气质颇为文雅安静。

“他的名字是祖父起的,小名𪾢地伐,官名叫杨勇。”伽罗的手轻轻托着后腰,虽然迹象还不明显,但已经生过三个女儿、一个儿子的伽罗知道,自己的腹中又在孕育着第五个小生命,这似乎是个强壮非凡的孩子,“生他的那一年,他父亲随祖父出征北齐,公卿大臣们都说,出征北齐至少需要十万大军,我公公、我夫君,他们父子二人却豪迈地说道:兵不在多,在精,在奇,陛下予我万骑,我即为陛下东窥邺城!皇上觉得杨家父子气概非凡,便令他俩领万骑为前锋,当杨忠、杨坚父子攻破北齐长城时,这孩子也呱呱坠地,所以公公给这孩子起名杨勇,希望这个杨家的长子长孙,不失父祖的志气和勇略……”

她带着几分疼爱,看着这个面色凝重的幼小孩子,他虽然貌不惊人,却很有悟性,已经跟着师傅在念《论语》了,甚至在两个月前开笔写起了文章,在这个方面,也许勇儿深得她外祖崔家的真传。

但是勇儿的性格太温和脆弱,既没有父亲的威严,也缺乏母亲的坚强,这一点令伽罗有些失望。

郭夫人点了点头,有些木讷地扭过了脸,再次打量着落花如雪的残破府第。

“你打算住在哪儿?”伽罗敏感地察觉了她的情绪。

怯弱的郭夫人一定不愿意入住这座留过太多惨痛记忆的旧宅,然而,除了这座老房子,独孤家如今一无所有。宇文护犹然在朝,独孤家的罪名还未洗清,独孤信的儿子们没一个会被允准出仕。

郭夫人犹豫不决,半晌才道:“伽罗,大人已经与崔夫人合冢,我一个苦命的南朝女子、罪臣之妻,最好的去处,便是舍身到万善尼寺,修修来生。”

诚然如此,伽罗在心底暗自赞成。

北朝崇佛多年,乱世皇帝们几乎个个礼佛,不少名刹历经兵燹而未败落,因此,僧寺、尼庵成了乱世百姓的最好避难处,出家人不仅能吃饱穿暖,而且多少能够避开世间的动荡和兵灾。

朝代更换频仍,前朝后妃和皇族,大多选择出家,在供奉甚厚的寺院里度过残生。万善尼寺,那是失意女眷们最向往的去处,裏面还有不少前朝的皇后和公主。

“好,就是这样。”伽罗点了点头,她决意让郭夫人有一个安详的晚年,毕竟,来自南朝的郭夫人,曾经是独孤信的女人。

杨忠在不久前病故,杨坚袭了父亲的官爵,如今已是八柱国之一,位置与当年的独孤信仿佛。

身为柱国大将军、随国公的夫人,伽罗十分善于经营自己的势力。

伽罗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下午,她进宫去面见阿史那皇后时,才知道事情有变,宇文邕已决意毁寺灭佛,强迫和尚尼姑们集体还俗,这一下,郭夫人是无法出家了。

“皇后,您为何不劝一劝大家?”已接受过宇文邕聘礼结为儿女亲家的伽罗,侧身在侍女捧来的绣墩上坐下,不经意地打量着正在妙龄的阿史那皇后,发现她仍没有怀孕的迹象。

阿史那皇后嫁给宇文邕已有多年,宇文邕对她宠爱有加,但听说宇文邕年轻时的荒唐行径令他元气大损、不能再生育。

如今看来,这传说并非空穴来风,来自塞外的俊秀动人的突厥公主阿史那,是无法为宇文邕生下一个突厥与鲜卑混血的皇嗣了。

伽罗禁不住在暗中缓了一口气,幸好是这样,自己的女儿杨丽华,将来才有成为太子妃的机会。

否则,按着北周立嫡不立长的传统,自己的准女婿宇文赟的生母李皇后,早已病故多年,在宇文邕心中的位置也远不能和阿史那皇后相比,将来哪有登基为帝的可能?

阿史那皇后皱了皱眉,挥手逐去了身边的侍女,叹道:“大家哪里肯听我的话?大家昨夜说道,如今长安城里,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个人出家为僧尼,这些僧尼不事生产,专门虚言蛊惑人心,王公大臣们为妄求富贵,一个个争着布施,寺院竞事奢华,长此以往,大周必亡……”

她虽然是突厥女子,但从小跟着汉人读书,又居长安多年,看起来娴雅大方,容止过人,这也是宇文邕深深敬爱她的原因。

阿史那皇后是突厥木杆可汗的女儿,本来受过周聘,后来又受了齐聘,等于是一女许了两家。

突厥灭了柔然之后,雄踞塞外,骑兵有数十万之多。

北周和北齐,无论哪一国能与突厥联姻,都会实力大增,因此周使和齐使在木杆可汗的帐外来往不断,苦苦求婚。

木杆可汗立意要将阿史那嫁给北齐高家,宇文邕无奈之下,派了宇文贵等几位王公率了一百二十名大臣,带了倾国之财去突厥求婚。

这些大臣们为了一个皇后,在突厥死守多年,木杆可汗仍要将女儿嫁给当时刚刚打败南陈、兵力强盛的北齐,不料,送亲前夜,漠北忽然天降大雷雨,刮破了木杆可汗的王帐穹庐,旬日不止。

崇拜鬼神的突厥人都认为这是天谴,木杆可汗害怕起来,这才将女儿嫁给了宇文邕。

当然,擅长武事的宇文邕此举并非白花力气,这些年与北齐攻战时,北周往往与突厥骑兵联手,杀得北齐长城内外寸草不生。

“大家此举非同小可,朝廷内外必然物议沸腾,”伽罗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史那皇后的脸色,叹息道,“难道朝臣们没有进折子?”

“今儿早上进的表章和奏启,在太极殿里堆积如山,裏面不但有几位柱国的奏启,还有三位宗室老亲王上的表章,”阿史那皇后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对政事不大感兴趣,反而十分迷恋禅宗的书典,万善尼寺的每次讲经大会,她都会亲临经堂,隔帐听明远大师宣讲,“可大家看也不看,说谁敢再劝,就罢了谁的官,让他削职为民,谁敢上第三道表章,就砍谁的头。”

“大冢宰进了表么?”

“大冢宰这些天忙着到北齐去迎接分离了二十多年的生母,哪里有时间理会这等事情?”阿史那皇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为人处世还带着几分天真烂漫的阿史那皇后一向认为,独孤伽罗是她见过的最优秀的女人,也是她嫁到长安城后最大的收获之一。

几年来,她已将伽罗视为贴心密友,什么事情都愿意向伽罗倾诉。

这个比自己只大了六七岁的鲜卑女人,有一种远超乎年龄的睿智和成熟,她雅通书史、吐属不凡、气质不俗,长安城里再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她相比的贵妇,可是,如此精彩的一个女人,却嫁给了杨坚这么个赳赳武夫,阿史那皇后不禁为她惋惜。

“哦……”伽罗点了点头,心裏有种奇怪的喜悦,宇文邕终于不甘于做一个傀儡皇帝了!如果说娶突厥公主做皇后是宇文邕巩固势力的第一步,那么,这次规模壮大的“毁寺灭法”,就是宇文邕在大周朝廷上尝试立威的第二步罢?

胸无长策、为人暴躁的宇文护,不见得是宇文邕的对手,——他甚至没能领悟了这样一个婉转而坚决的挑战。

迎亲的礼炮声、鼓吹声,已经震动了整个长安城。

十三岁的杨丽华,却仍然在妆台上伏案痛哭,她身上只穿着样式简洁的浅黄色绣襦和密褶长裙,背影纤细而动人。

妆台边,堆满了盛着大红礼服、彩绶和各色金珠首饰的皮箧,上面的锁已经打开,侍女们举着卷草花纹的红色绫锦中衣,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宇文邕一向俭朴,连周宫的妃子们都难得穿上轻绫彩绣的华服,这一次却送了如此隆重丰盛的礼物,到随国公府为太子下聘,令杨坚和伽罗都有些意外。

想来,宇文邕一定深爱自己的长子,尽管平日里他对儿子十分严厉,动不动就大加捶楚,但关键时候,宇文邕还是忍住流露出了内心的深情。

眼见宫车即将临门,伽罗不禁有些焦躁了。

梳着大手髻、头插七钿、身着公侯夫人礼服的伽罗,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下来回踱了两步,用力推开女儿的房门,双眉倒竖,有些气恼地问道:“这桩婚事你还在襁褓中就已订下,嫁入东宫,身为太子妃,是何等的荣耀,何等的体面?这别人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你却视为畏途,你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杨丽华陡然抬起脸来,涌满泪水的细长眼睛凝视着她一向敬畏的母亲。

母亲仍然年轻漂亮,看不出已生养了六个儿女。她的肤色甚至比自己还要白皙,但脸庞上的线条却日益变得坚硬鲜明。

随国公府里,上到杨坚,下到家奴,都十分怕她。

母亲在家中很有威仪,说话比父亲杨坚还要有分量。父亲对她既敬爱又退让,而三个弟弟则对母亲敬而远之。

在随国公府的上下人等眼中,母亲举止端庄、知书达礼不说,还十分洞明世事、善于周旋,谁也挑不出她一丝一毫的失仪和过错,简直令人产生圣洁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样,杨丽华才一直不敢和母亲提及自己的心事。

“你说啊!”伽罗不禁有些失态了,她一把握住了女儿仍嫌单薄的肩头,焦急地催促着。

杨丽华是她最宠爱的女儿,这不但因为,杨丽华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而且因为杨丽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端庄柔静和执着。

伽罗觉得,杨丽华远比自己的姐姐独孤丽华要更坚强,在充满了不测风云的深宫,这种坚强比什么都重要。

“太子他……”杨丽华欲言又止,眼睛里又涌上了一种悲伤。

“太子怎么了?”

“几天前,我听阿史那皇后身边的侍女说,太子极为好色,自十一岁起,东宫的侍女几乎被他逼幸殆遍,去年,他刚满十二岁,便与一个比他大十几岁的掌衣侍女朱满月……”年轻单纯的杨丽华无法将太子宇文赟那令人作呕的行径宣之于口,母亲怎么会让自己与这种人订亲?

不,她不稀罕这个太子妃的头衔,她也从没奢望过什么北周皇后的富贵荣华,听说太子不但嗜酒如命,而且见了有三分姿色的女人便如蝇逐臭,紧盯着不放。

那个叫朱满月的南方女人,不仅已年近三十,从前还是娼妓出身,太子却常常公然与她轻薄,这种放荡少年,就算做了垂治九州的皇帝,也不能令她倾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伽罗心底暗舒一口气,换用柔和些的声音说道:“丽华,你真是傻,太子是个初慕少艾的年轻男子,身边美女如云,怎能不受诱惑?等你嫁了过去,他自然会收拾起这些荒唐行径,好好敬你爱你。”

她满意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尽管忧色甚重,但梳着飞天髻、容色明净的杨丽华仍不失为一个正当年华的美女,太子宇文赟一定会疯狂地喜欢她——东宫里的女人,没一个能比得上杨丽华的端庄、清纯、秀丽。

“可是……可是朱满月昨天刚刚生下了一个儿子!”杨丽华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和悲伤了,索性将这秘密得来的消息大声宣布出来。

在自己嫁入东宫的前夜,自己的未婚丈夫却和别的女人添了一个孩子,这就是挚爱自己的父母双亲选中的好女婿!

据说,皇上宇文邕对太子的种种顽劣行为也极不满意,平时管束严厉,并命东宫的官员们每天记载太子的言谈举止,一旦有失,便当众鞭挞,如此高压之下,宇文赟还能做出荒唐事,可见这人的不堪造就。

伽罗也不禁震惊,这个宇文赟,果然不是一般的好色荒淫。刚刚十三岁就当了父亲,就算是习惯早婚的鲜卑部落,也从来没出过这种事情,而且还是和一个比他大了十几岁的烟花女子!

她只知道宇文赟身子骨单薄、平日里常常药石不断,却没想到,这么个病歪歪的少年,却会有疯狂得令人不可思议的举动。

如此说来,丽华在结婚之日的恸哭,不为无因。

这个宇文家唯一的皇嗣,与北齐高家的那些昏帝同样,都在气氛压抑、充满夺位阴谋的深宫里长大,也同样举止昏悖狂乱,缺乏他父亲的深沉和端庄。若不是为了他大周皇太子的身份,伽罗怎会将爱女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