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至半酣,宇文泰当着子侄们的面,掀开外袍,穿着一套左衽单臂的胡服,在“大业楼”第六层的酒厅里扬臂回环作舞,放歌唱道:
<small>敕勒川,阴山下。</small>
<small>天似穹庐,笼盖四野。</small>
<small>天苍苍,野茫茫。</small>
<small>风吹草低见牛羊。</small>
宇文护与宇文毓等人一边用刀击着案上的铜盘伴奏,一边轻声和唱着这首《敕勒歌》,低沉悠扬的歌声在“大业楼”里回荡着,似乎也带来了阴山脚下阵阵浩荡的风声。
独孤丽华听着自己新婚夫君饱含异域色彩的动人声音,不禁沉醉。
阴山下的武川镇、沃野镇一带,是宇文泰的老家,也是高欢的故乡。
独孤丽华听说,高欢从玉璧城败走后,归途上,韦孝宽仍然不肯放过他,派大军四处呐喊:“高丞相已被韦将军大弩射杀。”为稳定军心,奄奄一息的高欢在露天大营召众将宴饮,他听着大将斛律金唱着《敕勒歌》,一边跟着和唱,一边流泪。
而此时宇文泰的歌声中,独孤丽华只听见了一酬平生的欢快和睥睨天下的得意,甚至,还有即将衣锦还乡的期待。
酒酣耳热之际,楼顶突然传来女人激烈的哭叫和挣扎声,宇文泰停了下来,惊讶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宇文护忙离席而去,片刻后,他神情紧张地跑了下来,高叫道:“叔父,大事不好,公主要跳楼自尽!”
宇文泰登时酒醒了一半,他往楼外探出身子,果然看见冯翊公主拉扯着六岁的宇文觉,不顾周围侍女们的拉扯,正要把宇文觉往楼下推去。
宇文毓与宇文护忙冲上前去,冯翊公主却已将宇文觉推过了栏杆,宇文觉死死抱着栏杆上的柱子,哭得声嘶力竭。
冯翊公主硬生生掰开他的一只小手,满面是泪地呵斥道:“哭什么?再哭也没人会心疼你!别看你娘是大魏公主,你爹是当朝大执政,可你就是天生的贱命,注定了一生下来就只能当庶子!陀罗尼,你早死早投胎,下辈子投胎时睁大眼睛,别再找这么没良心的爹!”
宇文泰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楼,赔着笑脸道:“公主,公主,快别如此,有什么事都好商量,千万别伤了咱们的孩儿。”
冯翊公主柳眉倒竖,又是一使劲,掰开宇文觉的另一只手,单臂拎着宇文觉,自己也一条腿踏出栏外,冷笑道:“宇文黑獭,当年你娶我的时候,是怎么答应的?堂堂大魏冯翊公主,嫁了你这老奴,难道就是为了给你这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奴作妾?你甜言蜜语哄我嫁到宇文家,却一转身就害死我的皇兄,骗我为你生下陀罗尼,如今又沦为庶子!陀罗尼,你这么忍辱偷生地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宇文泰见情形凶险,吓得腿都软了,拦住身边的人道:“都别过去!公主,公主,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只要你肯回心转意,别伤了陀罗尼。”
“你答应?你能答应什么?统万突都已经封了食邑三千户的宁都郡公,娶了大司马的女儿,以后就是你们宇文家的世子,我可怜的陀罗尼还能找到什么残渣剩饭?除了低声下气,跟着人家当奴才,还有什么出路!既然大魏皇家的血统尊严都被你这老奴视如无物,我们母子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早点死了清净!”冯翊公主越说越是生气,索性又往栏外翻去。
栏外的重重纱灯,照见这座百尺高楼外孤悬着的冯翊公主母子的身影,在春风中孤零零地飘荡着。
冯翊公主衣裙翻卷,状若凌风,只要她一放开手,母子二人就会坠落楼下,摔成肉泥。
独孤丽华终于冷眼看明白了,今天这出戏,就是唱给她看的。
难怪冯翊公主早不争嫡,晚不争嫡,等独孤丽华前脚嫁进宇文家,拜堂成亲,当了长子宇文毓的夫人,冯翊公主才突然发难,要带着宇文觉跳楼明志。
果不其然,冯翊公主一边滔滔不绝地责难着宇文泰,一边偷眼打量独孤丽华与宇文毓的神情,虽说是一出苦肉计,可冯翊公主竟泼出了性命不要,实在费足本钱。
独孤丽华偏偏不肯出言相应,宇文毓向前一步,刚要发声,独孤丽华伸出手去,在袖子下挽住宇文毓的手,轻柔而坚决地拉住了他。
楼上一片寂静,宇文泰仍然满额冷汗地安慰着冯翊公主,冯翊公主越说越是激动,话锋明着是说宇文泰,暗着却在逼迫站在宇文泰身旁的长子宇文毓。
冯翊公主嫁给宇文泰已经七年,她与宇文泰的发妻姚夫人年龄相差极大,又有公主的身份,平常独居一栋别院,很少过往,由于她哥哥孝武帝元修早年被宇文泰所杀,冯翊公主大势已去,平常从未争过名位,在家里十分低调收敛。
虽未经明文宣布,但大家早默认姚夫人所生的长子宇文毓才是宇文家的世子,六年来,冯翊公主从未提出过异议。
见宇文毓与独孤丽华都沉默地站在一旁,根本不肯出头应承名分之事,冯翊公主背上不禁涔涔汗出,这老贼胚、老杀才,她在心底暗自骂道,为了对付独孤信,连亲生儿子的命都不在乎。
楼下突然又响起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一大群侍女、嬷嬷随着姚夫人走上楼来,姚夫人一眼望见冯翊公主拉着宇文觉站在檐外危在旦夕的情形,吓得腿都软了,忙走上前来,温言劝慰道:“公主,万勿如此!公主今日但有所请,妾身无不答应。妾身也知道,这些年来,实在委屈了公主,让公主在宇文家的名分不明不白,辱没了大魏皇室的名声,妾身先替大冢宰跟公主赔罪,还请公主宽心。”
姚夫人一边说,一边扶着旁边的侍女,慢慢跪了下来,泣道:“我虽然比公主早侍奉大冢宰几年,但出身寒微,在这大冢宰夫人的位置上坐得一点也不安心,公主才是大冢宰的正室嫡妻,能给宇文家光耀门楣,你放心,妾身绝不敢跟公主争长争短,将来大冢宰的名位,也都是陀罗尼的,我的统万突决不会跟亲弟弟争!统万突,你还不过来,难道想眼睁睁看着弟弟摔死?”
独孤丽华不禁震惊了。
这两个女人,对宇文泰竟是如此死心塌地,为了在独孤家人的面前做足苦情戏,一个不惜踏足百尺高楼之外,与幼子命悬一线;另一个,索性让出嫡妻身份,甘为妾室,还逼着心爱的儿子腾出众人公认的世子之位。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将来有朝一日宇文毓承袭父亲的职位,令独孤家成为当朝外戚,势力更大,威胁宇文家的皇位。
倘若在独孤丽华出嫁前,更换宇文毓的世子身份,就算独孤信答应,崔夫人也有理由一口回绝宇文家的婚事。
可宇文泰偏偏在独孤丽华已为人妇之后,才突然发难,要将世子换成公主所生的宇文觉,就是为了既与独孤家联姻,又不让独孤家借势。
这条老狐狸,老谋深算,玩弄权谋,处处算计父亲,却又要倚仗父亲的将才和在军中的威望!
好,我倒要看看,就算你用两个夫人的危情和亲情胁迫了我独孤丽华,又如何在朝堂上过得了我爹那一关?朝上诸臣,大半都与我爹倾心相交,会帮着我爹说话,制止你这逆伦又阴险的用心。
想到这裏,独孤丽华只得与宇文毓在姚夫人身后款款跪了下来,恳求道:“公主,世子之位、正室之分,本来该是陀罗尼和公主应得之物,还请公主念着大冢宰对陀罗尼一片挚爱深情,暂熄怒气,再定位分。”
直到此时,冯翊公主才发现,自己戏演得太过,紧抓着栏杆的右手已酸痛麻木得不像自己的手了。
还不快拉我上去!她恼火地瞪了宇文泰一眼,这弑主专权的老奴,除了要利用自己来要挟独孤丽华时,哪还曾把所谓的大魏公主放在眼里?
不出独孤丽华所料,满朝文武听着宇文泰要重立世子的奏议,竟都一言不发、不置可否。
傻子也看得出宇文泰的居心,他前脚为长子宇文毓娶了独孤信的女儿,后脚就要把宇文毓眨为庶子,还不是为了对独孤信又打又拉,既不能让独孤信青云直上、安享尊荣,又不想一下子失去这个最得力的武川老兄弟。
赵贵心底的寒意又深了一层。
宇文泰早就不是当年的宇文泰了,他对诸位老兄弟,首先是戒备防范,然后是利用制衡,少年时结下的旧交情已浅淡如水,甚至荡然无存了。
见众臣无人响应,宇文泰稍觉难堪,望了宇文护一眼。
宇文护忙上前奏道:“大冢宰,这是我们宇文家的家事,依我看,不必上朝由群臣公议,还是回府商量罢。”
“不!”宇文泰一脸忠君护国、持身秉正的浩然之气,“我宇文泰不仅是宇文家的族长,更是大魏国的大冢宰,执政天下,号令三军,我的家事,就是国事,宇文家立的世子,一定要经朝议!”
宇文护急道:“可宁都郡公宇文毓已经心甘情愿让出世子之位给宇文觉,姚夫人也答应让出正室之位给冯翊公主,以示对拓跋皇室的尊重,既然宇文毓身为长子、姚夫人身为发妻都无异议,其他人当然更不会有意见。”
宇文泰摇头道:“那天情势紧急,受公主以自尽胁迫,姚夫人和统万突才不得不答应让出正室和世子之位,可我身为一家之主,怎能偏私相护,委屈了结发老妻和统万突?到底是存是废,还请诸位大臣给我下一个公论。”
他们叔侄在朝廷上一唱一和,虽然说得热闹,赵贵、李虎、元欣等人偏偏不肯上当,只眼观鼻、鼻观口,待在一旁冷眼相看。
宇文泰心意早定,不过是要大家帮他在朝上敲钉转脚,坐实宇文觉立为世子一事,逼独孤信喝下这杯苦酒罢了。
独孤信也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虽然心慈重情,独孤信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宇文泰对自己处处防备。
八柱国中的于谨,出班奏道:“大冢宰,立世子唯贤,更何况宇文觉还是当朝公主所出,名正言顺,大冢宰为何一再犹豫,是否有所顾忌?”
赵贵不禁一愣,于谨老儿什么时候起开始给宇文泰卖命了?八柱国中,于谨与众不同,是一条仅次于宇文泰的老狐狸,城府深不可测,极少当众流露心意,可今天竟公然与独孤信作对,看来今天的这场逼宫戏,早有预谋。
果然,宇文泰在殿上当众双泪长流,望着独孤通道:“我确有此心,宇文觉是公主所生,身具大魏皇室血统,是拓跋皇家的外孙,聪明贤能,我若委屈他为庶子,对不起先帝。可宇文毓呢,是我的长子,多年来,大家早认定他是我们宇文家的世子,今年又成了大司马的女婿,我若委屈他为庶子,还恐大司马见疑,情有两难,实在令我心中忐忑!”
他话音未落,独孤信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一把长刀挥过,凭空从独孤信脸旁挥过,削去了他的一缕鬓发。
独孤信急闪之时,却见是尚书左仆射李远拔刀出鞘,在一旁对他怒目相向。
李远是独孤信旧日手下,独孤信怒道:“李远,你想做什么?”
李远环视众人,对宇文泰大声道:“主公,自古以来,世子立嫡不立长,略阳公宇文觉为公主所生嫡子,宁都公宇文毓虽系长子,却为庶出,主公若怕大司马会为女婿争位,臣请先斩独孤信以正名。”
说完这番话,他再次挥动长刀,直奔独孤信而来。
宇文泰忙起身拉住李远,含笑劝解:“李仆射,何至于此!”
事起突然,独孤信本来也没有为宇文毓争世子位的打算,此时被宇文泰、于谨、李远拿话逼住,只得笑道:“李仆射当我独孤信是什么人?怎么会为了一己私利,误了国家大事?大冢宰也说了,宇文家的家事,也就是国事,世子之立,关系到朝政民生,独孤信绝不会没这个胸襟,非要替自己的女婿出头。”
他还是跟当年一样慷慨,宇文泰心中一阵暗喜,握住独孤信的双臂,热泪长流,说不清是惭愧,还是感动。
赵贵在心下冷笑一声,此等小圈套,只好糊弄独孤信这种傻子。
当年宇文泰从独孤信手中抢走贺拔岳的部下,也是使的“兄弟情深”这一招,而且是赵贵在背后给他出的主意,凭着这主意,赵贵受宇文泰另眼相看,安享了好多年富贵,此刻看着独孤信一副老实巴交、有当就上的君子模样,心中稍觉有愧。
见独孤信自己一口答应,当下群臣更无异议,宇文泰命人即时草诏,立略阳公宇文觉为世子。
众人下殿之后,李远在殿前急步追上独孤信,当着众人,重重叩了三个头,额头都磕出了红包,泣道:“大司马,属下该死,请重治属下不敬之罪!”
独孤信见他如此谦卑,反倒不好意思,双手扶起李远,笑道:“李仆射也是一片公心,老夫心裏明白。”
李远泣道:“属下曾是大司马旧部,如此以下犯上,实在是公事为先、临大事不得不然,宇文家立世子,关系到国家体统,属下一时情急,冒犯大司马,虽然大司马不追究,可属下还是愧对大司马,愿以死明志!”
他反转长刀,又向自己脖子上抹去,于谨与独孤信等人只得拉住他,劝慰良久,李远才再三赔罪而去。
“宇文泰的戏,越演越炉火纯青了。”赵贵与独孤信并肩走出宣室殿的前院,赵贵感慨地道。
独孤信瞥了他一眼,赵贵最近总是这样阴阳怪气,在背后讥嘲宇文泰。
八柱国中,除了元欣外,战功最少的就是这个赵贵,他年纪大、资格老,可才干平平,政绩战功都无,之所以能和独孤信等人比肩,就是因为当年拥立宇文泰有首功,对于赵贵,宇文泰可谓恩深义重,而赵贵仗着资历老,多年来需索无度。
近两年宇文泰对赵贵貌似恭敬,宠信日减,疏远了许多,据说赵贵私下很是不满。
见独孤信未接话茬,赵贵紧赶几步,气喘吁吁地道:“你说,为什么三个月前,大冢宰无缘无故将李远由侍中超擢为尚书左仆射?这三个月前的升官,就是为了奖赏李远今日的先发制人之功,大冢宰为了设计遏制你啊,实在是用心良苦。”
独孤信长叹一声道:“我们都老了,半世功名,也带不入黄土。你知道,我从无争权夺利之心,宁愿解甲归田,可他既不愿相信我,又舍不得让我弃官回家。好在黑獭虽然多疑,但对我们几个老兄弟,还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赵贵在心底嗤之以鼻,当真是一片真心,还会处处为兄弟设笼子、做圈套,苦心孤诣地摆迷魂阵?
也就是骗骗独孤信罢了。
这是个春风狂烈的夜晚,门外梨花满庭,在月色下飞落如雪。穿着白色绣花轻绫袴褶的独孤信漫步走下了台阶,立在翻飞的花雨中。
这府中的梨花都是崔夫人种下的,她从前住在清河崔家时,府第旁边有数十里梨树林,春来时,遍野皆白,香气清远。独孤信与崔夫人新婚时,总觉得她的步带、衣襟和裙幅上,染满淡淡的花香。后来他才知道,崔夫人每次沐浴时,木盆里都漂满了晒干的梨花。
崔夫人虽然是典型北方女子的相貌,而且出身于一个显耀了数百年的古老世家,却难得她不刚不傲,对自己一往情深,多年来含忍柔韧地跟着自己共患难、同甘苦。
在跟过自己的几个女子中,独孤信最喜欢的就是崔夫人。
但他没有料到,她的性格底里会是那样固执,只因为自己从南朝带回了一个女人,崔夫人就会悲愤自苦到这个地步。
灯光昏黄,满壁素经,崔夫人的房间,越来越像尼姑庵的禅房了。
独孤信推门而入,心裏一片惨然。
“天蕴,你这是何苦?”独孤信走到坐在蒲团上打坐的崔夫人身后,双手搭在她单薄的肩头,短短几个月,她又瘦了许多。
从独孤丽华出嫁之后,崔夫人就把自己和几个女儿关在后院里,深居简出,平常也不让独孤信随便进入她的房间,独孤信只得搬到郭夫人的西院里去住。
崔夫人喃喃诵经,微阖双目,置若罔闻。诵完一卷经书,她便脱去布袍,上床盖上被子,背对着独孤信,一声不出。
这是个多么倔强的女人,自从听到独孤信将设左右夫人的传闻,她就再没有跟独孤信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珠子都不向独孤信再转一下。
昨夜,得知崔夫人生病,独孤信曾在崔夫人床边默坐了半夜,可她一直就没转过身来,纵使她清晰地听见了独孤信的呼吸。
此刻,独孤信看见崔夫人露在被子外面的发丝已变得枯黄干涩,不禁颤抖着手抚摸了一下。
十几年前,她嫁给自己的那个夜晚,卸过妆后,站在粗大的喜烛边,一头自出生就未修剪过的长发委落在地,深青飘逸如细瀑,双眸乌黑飞扬,配着身上的大红色纱衣,美得令人目眩神驰。
那一刻,独孤信便知道,她被种在了自己的魂魄深处,生死不移。
可当他从南朝带回郭夫人之后,他发现自己深爱的女人慢慢开始枯萎,最后竟被伤成了这等模样。
他不是不心疼自己的妻子,可他至今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地方对不起她,长安城的王公大臣们,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美婢盈室?
而独孤信室中却根本就没蓄过一个妾侍,自与崔夫人成婚时起,什么大小事务他都与她商量,性格柔婉的郭夫人除了侍候他起居外,从来就没有走入独孤信的内心。
若不是为让独孤善兄弟得到嫡子的身份,他绝不会将郭夫人设置为右夫人……崔夫人却到现在也不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