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栗园春色(1 / 2)

独孤伽罗 陈峻菁 7384 字 2个月前

细雨在临光殿的外面不疾不徐地飘着,隔着一层白雾般的春雨,院落里的梨花显得格外蒙胧清丽。

伽罗驱散了身边的侍女,独自坐在殿下,一只皮肤略显松弛的手,按着桌上的那柄弯月形宝刀。

今天是独孤信的忌日,她刚刚和众兄弟从般若寺吊祭归来,尽管时间过去了三十年,但这把刀上的血色,仍然带着当年飞溅出来的痕迹,独孤伽罗从不擦拭这刀头的血迹,所以每一次拔刀出鞘时,都忍不住悲从中来。

女儿已经入住了正阳宫临光殿,将宇文家的不义子孙们杀得一个都不留,而做过了这一切后,女儿才觉得失落……

就算是颠覆了一个王朝,就算是一统了长江南北,又能如何?

那鬓发花白、爱女儿如性命的老父再也无法复生,更无法目睹他的爱女做出这一番赫赫业绩。

一股像从地沟里泛出的恶臭气味,被潮湿的风吹进帘内。

伽罗厌恶地皱起了眉头,从她有记忆时起,这股恶臭味就在年久失修的长安城中萦绕不去,如今她年过四旬,已经无法忍受这越来越浓的恶臭味,这气味居然隔着重重宫墙都能飘散进来。

是否该接受高颎和李德林的谏议,将这座长安城重修一下呢?伽罗拭去眼角的冷泪,将弯月宝刀留在桌上,负手攀住殿前的帘鈎,沉思起来。

这座长安城,并非真正的西汉长安城,而是由前秦苻家在古长安旧址上草草建成的,前秦的王公贵族都是来自天水郡的氐族人,开化未久,哪里懂得什么筑城之道?

因此这座城池的街道狭窄弯曲,毫无帝京的風采,下水沟壑又深又窄,不便疏浚,自宇文泰定都长安时起,城中就恶臭不散,令人闻之欲呕。

但凡有点余财的人家,和西域来的那些巨商大贾,都在城外买宅定居,城里只剩下两种人:贫民小户与王公大臣,贫民没钱买城外的房子,王公们是为了上朝方便,不得不挤在长安城。

重修?

不,伽罗没有兴趣,不要说这种重修是白费力气,就算工程不大,伽罗也不会同意,这座城里留下了她太多痛苦的记忆,父亲功高不赏、无辜被害,自己又隐忍多年,才以权谋和屠戮夺走宇文家的皇位,所有的回忆都是那样不堪,那样血色淋漓。

伽罗只希望离这裏越远越好,今天从般若寺回来的路上,她遥望城门,满心都是厌憎。

帘外,忽然远远传来了晚锺的声音,这是长安的几座大寺在做功课。

万善尼寺的尼姑越来越多了,北周的四个皇后、无数妃嫔和北齐的后妃、王孙们,前两年都已落发为尼,往青灯古佛边清修去了。

而从小笃信佛教的杨坚,刚刚在半年前下诏,准许北朝的百姓随意出家,但这些出家人并不减赋税,他们交的钱都要拿去建造佛像。

前些天,伽罗刚听得李圆通秘报,说民间印的佛书比印的《六经》多了几十上百倍,伽罗当时只觉得一怔。

她虽然也忏心礼佛,却不觉得这样村村修庙、山山建寺有什么用处,相反,她忧心忡忡,有了更深一层的担心。

夜色终于落了下来,雨声也渐渐密了,侍女在廊下禀报道:“圣上,太子殿下求见。”

一个月来,杨勇已经连着八九次被关在了临光殿的门外,此刻的伽罗仍然毫不心软,她带着几分冷淡的神情吩咐道:“对他说,皇上出宫打猎去了。”

“太子殿下说,他只想拜见皇后。”那侍女小心翼翼地答道。

伽罗停顿了片刻,冷冷地答道:“本宫正在批折子,无暇见他。”

那侍女悄然抬了抬眼睛,还未答话,一个痛苦的声音已经在潮湿的落花缤纷的回廊上响起来:“母后,儿臣就算有万死之罪,母后也该准许儿臣先开口分辩。”

来的人正是伽罗的长子杨勇。

在杨坚的五个儿子,就数杨勇相貌最平凡,他远不如四位弟弟相貌俊美,既没有二弟杨广的貌若天人和四弟杨秀的英气勃勃,更没有三弟杨俊的超然飘逸和老五杨谅的风度翩翩。

杨勇一眼看上去,不像是带兵打过仗的大将,而像是个寒窗苦读多年的青年书生,他眉宇间凝着一股书卷气,高颎曾数次夸他“宽仁和厚、典雅出群”,而伽罗觉得,高颎未免过于吹捧杨勇了。

说起文才,晋王杨广远胜过杨勇,杨广的诗文早已在北朝境内到处流传;杨勇却永远只能写些四平八稳、风骨平平的文赋。论起武干,三子秦王杨俊精通水战、野战、攻城,战术精妙多变,北御突厥多年,突厥人听到他名字都胆战心惊;四子蜀王杨秀骁勇,有“项羽再世”之称;次子晋王杨广更是深通兵法、擅长布阵。杨勇除了是个长子外,还有哪一点比他的弟弟们出色?

见杨勇已经闯入殿中,伽罗登时放下了脸色,转过脸去看手边的一本经书,对杨勇的话不置可否,也不理会他。

侍女已经悄然退了下去,空旷的临光殿里,只有杨勇粗重的呼吸声。

“母后,母后自搬进临光殿后,好像和儿臣越来越远……”杨勇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伽罗带着些嘲笑神色,从书上抬起脸,扬起了眉毛:“勇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在本宫的众多儿女里,你自幼受的宠爱最多,生你的时候,你父皇和我还没到二十岁,你身为嫡生长子,就在你父皇和我的怀抱中长成,一衣一食,莫不是娘亲自照料。如今你伤了娘的心,反倒说娘和你越来越远……你也不想想为什么!”

杨勇白皙方正的面庞上,两行清泪落了下来,他缓缓跪了下来,向伽罗的桌案边膝行两步,哀声道:“娘……孩儿还能再叫你一声娘么?俨儿从生下来至今,娘不肯去看一眼,儿子入宫请安,次次都被拒之门外,娘,儿子能有多大的罪过,被娘冷落到这个地步?”

“呵,本宫哪里敢冷落你?”伽罗冷笑一声,将经书“啪”的一声合起来,掷到一旁,“你是未来的大隋皇帝,自然事无不可为。听说你的东宫中如今又添了新的姬妾,侍女中也有人怀了你的骨血,年纪轻轻,贪色如此,将来登上帝位,不是又一个宇文赟么?”

杨勇听母亲骂得刻薄,低下头来,不敢说话。

他也知道自己好色,东宫中除了元妃、云昭训外,还设置了七八个姬妾,宠婢就更多了。

但杨勇私心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他是大隋太子,喜欢几个女人就会影响他将来的威名和政声么?汉文帝、汉景帝、汉武帝,这些曾建下过王霸事业的帝王,他们难道是清心寡欲的男人?

“为什么你不喜欢元妃?”伽罗见杨勇低头任她责骂,气倒也消了一半,但声音仍然沉冷。

“孩儿是汉人,只喜欢汉女。”杨勇的声音很轻,“何况如今天下已奉汉晋为正统,当年北魏孝文帝元宏入关后,曾颁佈诏书,命所有王公大臣将原来的鲜卑妻子降为姬妾,重新娶出身士族的汉女为正妻……娘,我大隋是汉皇正朔,怎能与鲜卑皇族攀亲?”

他话还没说完,伽罗已经气得脸色发白:“放肆!混账!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外祖父就是鲜卑人么?我们独孤家起自大鲜卑山下,百战得来功名,无论是在北魏、西魏、北周,独孤家的大将都威名远扬……元家是最古老的鲜卑世家,元家的女儿,血统纯正而高贵,比阿云这个贱人要强出百倍、千倍!”

杨勇虽然畏惧于母亲的怒气,却仍然不服气地答道:“阿云是个普通边将的女儿,出身也算不得卑贱。”

映着廊下淡黄色的纱灯,带雨的梨花像雪一样纷落着,远处,响起了隐约的车声,大约是杨坚回来了。

伽罗怒极反笑,她冷笑着,逼视着自己长得高大健壮的儿子,声音里不仅有愤怒,还有着忧伤的气息:“难怪你那样放纵阿云,难怪你每次出门宴游都带着阿云而不是元妃,你眼里还有本宫这个母亲么?你竟然将娘为你千挑万选相中的妻子丢在脑后,甚至向人抱怨说:阿娘不与我一好妇女,亦是可恨!阿云的父亲云定兴是我朝的武官,对,可你知不知道,阿云的母亲是谁?”

杨勇如何不知?

云昭训是云定兴在外面乐坊宴游时与歌伎生下的女儿,来历有些暧昧,如果不是这个缘故,他早就将云昭训扶正了,而不是重新娶少冢宰元孝矩的女儿当太子妃。

“阿云的母亲,与阿云有何关联?阿云清洁自守,性情温柔,做事得体,儿臣觉得她无可挑剔。”杨勇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被扼在了喉咙间,他越说越没有勇气,但还是勉强壮着胆子分辩了一句。

灯烛边的母亲看起来有些衰老了,她还是那么秀丽,轮廓不太鲜明的高鼻深目中,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高贵。

杨勇知道母亲因为身世之痛,平生最恨人纳妾,可是,为什么母亲不能在定下婚事前征求他们兄弟的意见呢?

他一直喜欢的就是娇柔灵动、善解人意的云昭训,而不是那位木讷呆板外带着几分傲气的元妃,从成亲当夜至今,他连碰都没有碰过她一下。

前年,他和晋王杨广、秦王杨俊前后都迎娶了母亲选中的妻子,听说只有杨广夫妻感情尚且算得上融洽,他自己和元妃几乎不交一语,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看到她那愚钝的面容、涣散的眼神,他就打从心底感到厌恶。

而杨俊的崔妃虽然才貌双全,却也骄傲任性,与杨俊二人简直就是一对冤家仇人,一见面非吵即闹……母亲为什么就不肯反思一下呢?多年铁腕治家、治国的她,是不是越来越唯我独尊了?

令杨勇想不到的是,回答他这句话的不是伽罗,而是从廊下独自迈步进来的杨坚:“怎么没有关系?勇儿,朕虽然读书不多,可也听说,从前,东晋太子娶了屠户家的女儿为妻,结果生下的儿子就喜欢屠割沽卖。云昭训是云定兴在外面妓馆裏带回的私生女,来路不明不说,又有那样一个下贱的生母,勇儿,我大隋的皇太孙就是这种人家的女儿所生,怎么能让朕和你母后心喜?又怎能令你的兄弟和大臣们心悦诚服?”

门第,又是门第!

杨勇望着父母那两张气质越来越相像的脸,颓然将头垂落到胸前,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自己的父母:难道,因为做了大隋太子,他就不能享受真正的感情了么?不能随意去爱,不能自在生活,更不能忘记身份和门第,时时刻刻,他都必须记住自己将有一份王图霸业要去打理。

杨俊瘫坐在胡床上,醉眼蒙眬地望出去,只觉得秦王府的一切都是那么黯然失色。

厅门外花影扶疏昏暗,厅上满地碎片狼藉,都是他刚才暴怒之中打破的花瓶、古董和摆件。

他甚至还平生第一次动手打了女人,看着崔王妃在地下翻滚的模样、惊恐的面容,杨俊竟然有一丝快意,酒醉心明,他早就想好好教训这个嚣张的妻子了。

成亲多年,他一直忍受着她无止尽的指责和呵斥,仿佛她为他生了杨浩、杨湛两个儿子便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便有了凌驾于丈夫之上的权力与地位。

崔氏出嫁前是家中备受宠爱的小女儿,加之才貌出众,崔家上下常赞许她才华见识、相貌谈吐可与当年的独孤皇后相比,因此,崔氏对自己也寄望极高、颇有期许,只是身为女子无法插手朝事,便常想方设法,要管教点拨自己家的王爷。

杨俊本来与她的夫妻情分就不重,哪里肯听得进去她的话。

况且杨俊才干出群、既通世务又擅长带兵打仗,却偏偏生性散淡,不爱揽权,崔王妃看在眼中更是生气,每日责备抱怨。

杨俊长年在外练兵,一出门就是数月,想要躲开崔氏,岂料这种冷落更增她心中怨怼,每次盼夫归来,更是怨声连连、脸若严霜。

女人的抱怨,也无非是盼着丈夫的怜爱和包容迁就,无奈杨俊天生心冷,自与千金公主情断后,年纪轻轻已是心如古井,崔王妃想要的夫妻恩爱、夫贵妻荣,全都无法从杨俊这裏得到,怨极生恨,多年相处下来,两人之间剑拔弩张、势成水火。

“秦王殿下,医生看过王妃伤势,并无大碍,我适才已经吩咐人,给王妃喝下安神汤,让她睡了。”李圆通走了进来,望着醉醺醺的杨俊,心下有些同情。

李圆通从小就住在随国公府,看着杨勇、杨俊他们长大,五兄弟中,数杨俊最温文尔雅、谦逊不争,把这样一个冷静稳重的男人激怒成刚才的疯虎模样,无非因为崔王妃仗着自己娘家是独孤皇后的外婆家,她自己又是独孤皇后亲手挑选的秦王王妃,地位稳固,所以对杨俊向来针锋相对、处处苛求,毫无一个妻子应有的温存和体贴。

也许是因为知道秦王夫妇不和,独孤伽罗才把自己视若养子的亲信管家李圆通派到秦王宫来,替杨俊照管家事,来了秦王宫才两个月,李圆通已经发现,自己当的差事着实令人头疼。

杨俊举起酒杯,顾自又饮了满满一杯烈酒,没有说话。

在厅门处的花影下,他似乎又望见了当年那个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儿,她牵着他的手,温言絮语、巧笑嫣然。

宇文若眉生长王府的绮罗丛中,处处养尊处优,可却有如此温婉可爱的性格,细致入微,善解人意,与他常常两心相照、十分默契,不像崔氏,艳若桃李也性如烈火,让他只觉得望而生畏、不愿亲近。

“殿下难道至今还惦记着千金公主么?”李圆通挥挥手,命人收拾好花厅满地的残渣碎片,劝解道,“王妃虽然性格稍见骄横,但嫁给殿下后,并无失德之处,她照料内务,打点家事,亲抚幼子,日夜辛苦,又苦盼殿下不归,难免有时会有怨言。女人心事细密,最盼怜惜,倘殿下能稍许假以颜色,王妃必能与殿下两相敬爱。”

杨俊苦笑一声,又饮了一杯酒,口齿不清地道:“她本来嫁的就是王位,要的就是尊荣,根本不在乎我心裏有没有她。”

李圆通深知杨俊说的是实话,崔王妃心裏未必就看得起这个天天闭门在佛堂诵经的散淡王爷。

朝野皆知,太子杨勇因宠妾灭妻之故,得罪了独孤皇后,失去了父皇、母后的欢心,其他兄弟隐隐都有争嗣之心,只有杨俊毫无想法,崔王妃自然失望。

杨俊在朔州北拒突厥多年,论战功、论军中威望,还在太子杨勇、晋王杨广之上,若将来太子之位动摇,杨俊上位的机会比其他兄弟更多,他自己却根本就没往这方面动过念头,这让雄心勃勃的崔王妃越发恨杨俊不争气、不上进了。

“听长孙晟说,近来沙钵略可汗病重,只怕没几天活头了,突厥各部分崩离析,争着结好大隋。沙钵略这一死,不知道是由弟弟处罗侯接位,还是儿子雍虞闾接位,按着突厥婚俗,沙钵略死后,千金公主要改嫁给继位的大可汗,唉,说起来,千金公主也确实是个苦命女子,这一生飘零大漠,身世凄苦,没个出头之日,我还记得当年顺阳公主携着她初来我们随国公府时的小模样,那真是楚楚可怜……”望着杨俊睫毛上挂着的泪滴和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李圆通硬生生地掐断了自己的回忆,流水般漫去的岁月,虽无痕无影,却已悄然黯淡了当年的美好纯真。

“李总管,你看着我长大,最知我心,你说,母后这五个儿子中,是不是数我最温顺听话?”杨俊泪盈于睫,喃喃问道。

李圆通点了点头,道:“秦王殿下自幼孝顺懂事,无论读书学武,进退礼仪,从没让皇上皇后操心过。”

“我什么都听母后的,样样都不想违逆她的心意,只盼得有朝一日长大成人,建下战功事业,让母后为我骄傲自豪,报答亲恩。我和千金公主的婚事,也是母后当年在众人面前亲口许诺的,所以我从懂事时起,就把若眉看成自己今生今世的妻子,可是……可是母后她骗了若眉,也骗了我……”杨俊泣道,“她把若眉放到了我的心头,又要硬生生夺走,我舍不得,我放不下!李总管,我自幼心软,最怕负人,一想到若眉一介孤弱女子,在戈壁荒滩颠沛流离、受尽煎熬,便心如刀割,如今二人缘分已断,我娶妻不淑,一回王府便如入牢笼,数次向父皇母后恳求出家为僧,斩断尘缘,他们却又严辞拒绝、决不准我离这红尘……”

杨俊哽咽难言,平日里,他统领三军、令行禁止、每战必一马当先,尽显统帅威仪勇略,令人敬畏,而况性格又深沉内敛,所以没人看得清他心底伤痛。

此刻,醉酒后的秦王,成了李圆通面前无助的孩子。

“每当夜深人静,我心裏就漫上来一阵无法克制的疼,疼得我几乎窒息。我从无争权夺位之心,天生清俭,只愿与若眉长相厮守、平淡一生,可就这么点微小的愿望,我也不能做主……”杨俊以手掩面,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只能按母后的意思,娶了崔氏,她才貌出众、心高志强,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出色女子,可是……可是……可是呵,平生只爱梅魂淡,难赏牡丹倾国色,我爱的不是这种女人,她爱的也不是我,她要的更不止这座秦王宫,欲壑难填,每日想尽办法,斥责哀怨,要让我遂她心愿,去耍尽权谋、争夺皇嗣之位,一想到要接着和她过完这一生,就令我满心压抑、了无生趣……”

李圆通长叹一声,抚着杨俊的发髻,劝解道:“来秦王宫两个月,殿下心事,我已了然。崔妃是皇后亲择,亦无大过,殿下就算再不喜欢她,也犯不着到皇上那里求着要出家当和尚躲她。我想着啊,这秦州、朔州都是秦王的封地,不如我们在那里也修建行宫,重新纳几个侧妃、姬妾,秦王是皇上爱子,为子嗣念,也该多蓄姬妾,王妃只能有一个,可女人呢,殿下想喜欢谁,就能喜欢谁。”

没人回应他,李圆通低头一看,醉酒的杨俊已经酣然入睡,即使在睡梦中,他仍然深锁双眉、一副忧郁不快的表情。

北风在无边的平原上回荡着,这是开皇四年(公元584年)的冬天,长安城外正飘着雪,般若寺门外,两辆四马安车静静地停着。

寺门外持戟凝立的宫衞们,不敢拂去深黑色铁衣上的积雪,成团成卷的雪花不断落将下来,沾在他们的眉头和睫毛上。

般若寺后不远是一处树林,古木苍松高出殿顶,修竹环寺,在冬雪中显出一种耀眼的青碧。

一条青石径道从经堂后直通到林中,身穿紫色貂衣的伽罗,正扶着一只石羊,怔怔地凝视着新修不久的独孤信墓。

三年前被追封为“太师、上柱国、赵国公”的独孤信,陵园的规模算不上大,但处处看得出匠心和气派。

墓前的青石碑有一丈多高,碑顶是盝顶形的志盖,装着青铜提手,志盖上刻着多重宝相花饰,志石侧刻着十二生肖纹和宝相花饰,中间用飞白书刻着:

<small>隋太师、赵国公独孤信</small>

<small>赵国公夫人崔氏</small>

志文长达二千余字,是高颎的手笔,身为文章流布天下的清河崔家的外甥,伽罗看得出来,高颎对独孤信的感情发自内心,饱含着伤感、悲愤和崇敬,仅仅为了这篇细密激昂的文字,伽罗就觉得,父亲没有白将高颎收入他们的独孤部落。

“母后,天色已晚,雪越来越大,我们也该回去了。”陪伽罗前来的汉王杨谅,轻声催促道。

杨谅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面貌清秀,身材还带着些单薄。

他与四个哥哥不同,性格较为活泼外向,没有二哥杨广的稳重和四哥杨秀的威严,也没有大哥杨勇的沉闷和三哥杨俊的忧郁。

也许因为杨谅是伽罗最小的孩子,性格又开朗,伽罗没让几年前就被封为汉王的杨谅和三个哥哥一样到藩国去就任,而是留在了宫中。

“哦。”伽罗淡淡地答应了一声,从石羊背上将手放下。

独孤信墓前的坟草刚刚被她清除干净,墓前的香烟还未散尽,墓道两边,遍植着二十几年前伽罗命人种下的白杨树,荒秃的树枝上积着厚雪,一眼看去,白杨树林如烟一般寂寥,伽罗的眼睛不觉又有些酸涩了。

杨谅站在一旁,等候得有些不耐烦。

他对自己从未谋面的外祖父没有多少感情,听说二哥杨广的相貌气质和独孤信很像,这让他更觉疏离。

不知道为什么,杨谅一直有些害怕自己的二哥、晋王杨广。

二哥看起来近乎完美,他年纪轻轻,便十分善于克制自己,但在这完美之下,似乎在深深掩藏着什么……杨谅无法说出自己隐秘的感觉,他只是觉得,在四个哥哥之中,二哥杨广令人感到压抑,三哥杨俊整天诵经不止,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四哥杨秀能干而傲慢,都比大哥难于相处。

此刻,关中特有的大雪在林外飘卷飞扬,青石道上的雪,反射着幽蓝的微光,令人越发感觉到暮色的沉重。

“谅儿,”伽罗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从般若寺后的台阶拾阶而上,站在殿门后回望了一眼,忽然说道,“你看,从这裏能够望见我们的大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