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本座……(2 / 2)

师昧捏了捏他的掌心,不安地低声道:“别理他,他这些日子脾气不好。我们走吧。”

“……嗯。”

可手才触上暖帘,还未掀开,薛蒙的声音就响了起来,窒闷的,燥热又滚烫,像是从火焰里窜出来。

“墨微雨,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沙”的一声,帘子放落。

墨燃闭了闭眼睛,而后睁开。

“阿燃……”

师昧欲拉住他,却被他轻轻挡开了。

他侧过脸,转过身,两个青年正是一般年纪,但身量上已是墨燃高出了不少,这人阴鸷冰冷的样子,着实是很骇人的。

墨燃忽然笑了,但黑眼睛却沉沉的,毫无笑意。

他说:“好一个不是东西。”

“薛子明,平日里我不曾轻视师尊,天裂时也不曾袖手旁观。无间地狱破漏,他一人之力不可修补,我便自请去帮他,我问你,作为他的徒弟,我做错了什么?”

“……”

“我与他实力悬殊,修补结界终不能支撑,自蟠龙柱上坠落,但他却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任我死活不管。我再问你,换做你,你不心寒吗?”

“墨燃……”

两世心结,说到痛处,墨燃英俊的五官不免有些森然扭曲。他一字一顿道:“我自以为已仁至义尽,与他无愧。不知你又有何颜面站在我面前,说我不是东西。……薛蒙,你以为我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你错了,我在乎过的。”

“可是这个人是石头做的。”墨燃低声道,每一个字都像砍刀砍在心头,鲜血淋漓,“薛蒙。你给我听着,我不管他在世人眼里是多好的道长,是多厉害的宗师,是晚夜玉衡北斗仙尊,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天裂漏时,我性命难保。求他回头,他却连哪怕一眼,都没有分给我。”

明明是那么寒凉,那么愤怒的事情。

可是他说出来,竟能算平静,只是眼眶多少是有些红了。

“还有,薛蒙,我能告诉你。当时从蟠龙柱上掉下去的不管是谁,就算不是我,是你,或者是师昧。他都不会救你们。”

因为我亲眼见过。

弥天大雪里,他转了身,留自己的徒弟尸骨冷透。

“没什么比他北斗仙尊的好声名更宝贵了。”墨燃冷笑道,不知是不是光线昏暗,他的笑容少许有些凄凉。

“命大的活下来,命薄的,死。”

最后一个字尚未收音,眼前忽然光影攒动,劲风袭来。

屋子里狭窄,墨燃虽已觉察,但却因师昧在自己身后,此时闪开恐会伤及无辜,便站在原处,硬生生挡了他这一击。

薛蒙猎豹般扑了过来,猛地攒住了墨燃的衣襟,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薛蒙已狠狠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

墨燃平白受了打,也是怒火中烧,反手扼住那暴起的青年,银牙咬碎:“薛子明!你做什么?!”

薛蒙不答,只怒嗥道:“墨微雨,你这个畜生!”

他混不讲理,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根本没有神智可言,与墨燃在这空寂小屋里抵死缠斗,犹如两只困兽,恨不得撕碎对方浑身的皮毛,将骨头和血都嚼拆入腹。一豆孤灯涩然摇曳,将他们狂怒的侧影透在石壁上,像茹毛饮血的皮影戏,像恶鬼图腾。

忽然间,墨燃听到薛蒙的一声哽咽。

不算太响,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听错了。

可刚这么想完,就有几滴泪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薛蒙忽然放开墨燃,猛地把他往后面一推,就这样抱住膝盖蜷坐在地,不能自己地嚎啕大哭起来。

墨燃脸颊犹带红肿,却被他这一出整懵了,心想自己也没有下杀招,不至于弄得他这么痛,再说也是堂弟先出手打的他啊,怎么突然间……

未及想完,就听到薛蒙泣不成声地悲号着,嘶吼着。

“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你怎么可以说他不救你!”

泪水滚滚而下,再难将息。

一边师昧见薛蒙终究难以暂瞒此事,不由一声叹息,终是垂眸不语。

薛蒙哽咽道:“你这样说,他在地下听到了该有多难过……”

这句话出来的太突兀,墨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愣愣地:“什么?”

薛蒙只是痛哭,他的毒牙淬进了墨燃的脖颈,但也扎伤了他自己。

他哭得那么伤心,期期艾艾支离破碎,他不住抹着自己的脸,自己的眼睛,眼神时而凶狠时而悲恸。

他蹲在地上不起来。

脸埋进臂弯里很久很久。

墨燃渐渐感到一股麻木自足底涌上,逐渐地冷遍了全身。

他感到自己嘴唇在动,听到自己在问。

“薛蒙,你说什么……”

薛蒙哭了很久,又或许并不是那么久,只是墨燃觉得自己等那个惊雷般的回答,等了太久。

“师尊……”薛蒙最后凝噎道,“他不在了。”

墨燃一时竟是无言,浑身发凉,只茫然听着,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不在了?

什么不在了?

不在了是去哪里了?

谁不在了……谁不在了!!

谁不在了

薛蒙缓缓抬起头来,眼底似有恨,有嘲讽,有最深的痛恶。

“你知道他那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吗?”

“……”

“我爹说,补完天裂他已灵力衰竭,你以为鬼界的煞气只打在了你一个人身上?观照结界是双生的!你受了多大的损伤,他也受了一样的!只是他撑住了,也不与人说。”

墨燃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难道前世他不救师昧,也是……

墨燃不敢再想下去,指尖都在微微发着抖。

“不可能……他明明那么自若……”

“他几时在人前不自若过?”薛蒙说着说着,眼眶又红,眼泪又落,“他下来之后,早就气力衰竭,给你打下了防御咒符后,他离开你,不看你,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薛蒙字句泣血。

“师尊是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了。他灵气很高,一旦露出破绽就会引来很多恶鬼……墨燃,墨燃……你以为他走,是不要你吗……”

墨燃:“……”

“他走是为了不连累你啊!墨微雨!他怕拖累你!”

“无间地狱关合后尸群暴走,十大门派血战至黄昏,死伤无数,谁顾得上你?我爹都是带着受了重伤的璇玑长老回了死生之巅,才发现你不见了的。”薛蒙喘息一会儿,哽咽道,“墨微雨,你是他带回来的……是他服了恢复身形的药,然后拖着你,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是他浑身是伤,还把最后的灵力都给了你……”

“不可能……”

“是他带你回家,那时候你还没有醒,他灵力透损,已与凡人无异,不能再用法术,也传不了音,只能背着你,一步一步爬上死生之巅的台阶……”

“不……”

“三千多级长阶……他一个……一个灵力散尽的人……”

墨燃闭上眼睛。

他看到粼粼月色下,尚且活着的楚晚宁背着奄奄一息的自己,在漫无尽头的阶上缓缓爬行,浑身血污,白衣斑驳。

那个人,曾是那样高不可攀,纤尘不染。

北斗仙尊,晚夜玉衡。

墨燃喉头哽咽,颤声道:“不可能……怎么……做得到……”

“是啊。”薛蒙讲到此处,也怔忡了,红着眼眶。

“我看到他的时候,觉得自己是疯了,见到的是幻觉。因为我也在想。”他近乎是喟叹的,“怎么……做得到……”

“不可能的……”墨燃忽地发出一声呜咽,抱住自己的头,无助地喃喃,“不可能的……”

“长阶血未尽,那是他带你回家的路。”薛蒙因恨极,而残忍至极,“你去看啊,墨燃。你去看。”

“不可能”

极度的骇然与无措让墨燃陡然暴怒,他猛地拽住了薛蒙,把人从地上拽起来,抵到墙上,面目豹变。

“不可能,绝无可能!他怎会救我?他从来不喜爱我,从来看不起我!”

“……”

薛蒙没有说话,静了须臾,忽然惨然笑了。

“墨微雨,不是他看不起你。”

流动的烛火中,薛蒙湿润的眼睫毛抬起,无不恨生地看着他。

“是我看不起你。”

墨燃:“……”

“我看不起你,璇玑长老看不起你,贪狼长老看不起你……你算什么东西。”薛蒙几乎是咬碎了把这些话朝墨燃脸上啐去,“贱种。”

“你——!”

薛蒙忽地笑了,他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屋顶:“墨燃,这死生之巅,要说有个人最看得起你的人,就是他了。但你就这样报答他。”

他笑着笑着,忽然闭上眼睛,又是泪水滚落。

这次是轻声的哽咽。

“墨燃,你的夏师弟,我的师尊,死了。”

墨燃是真的被世上最恶毒的蛇咬中了,他被烫着,被惊着一般猛地松了手,后退两步,像是第一次听懂了这个句子。

他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

薛蒙忽然唤他:“哥。”

墨燃往后退,但是背脊撞上了冰冷的墙,端的是无路可逃。

薛蒙最后终于不再哭。

只是语调,像死去一般平静无波。

“哥,我们再也没有师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