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之示众啊,先吊个三天三夜。”薛蒙嘀咕道,“你问我这个做什么,你又不是没见过,你刚来死生之巅那会儿,就有个重犯要处死刑,爹爹也要去那边公审,你和我不都跟过去了?行刑的时候你也看了,不过你那时候胆子也真是小,看完之后就吓得发了高烧,四五天了才消退掉……”
墨燃笑了笑,半晌说:“没办法,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生挖灵核。”
“你怕什么,又不会有人来挖你灵核。”
墨燃道:“世事难料。”
薛蒙就有些错愕,抬手去探墨燃的额头:“也没发烧,怎么净说傻话。”
“做梦梦到过而已,梦到有个人的剑刺到了心口,再偏几寸,心脏和灵核就都毁了。”
“……”薛蒙很是无语,摆摆手道,“得了吧,虽然你挺讨厌的,但好歹是我堂哥,谁要挖你灵核,我第一个和他不客气。”
墨燃便笑了,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里头有光,有影,光影摇动,思绪万千。
他为什么要提点薛蒙天音阁的那件往事呢?
或许薛蒙根本没有留意到,但那些面目,却在当年的墨燃心裏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倒影。
他还记得那案子审的是个女人,二十来岁,很年轻。
天音阁广场前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修士、平民,什么都有,他们都仰着头,瞧着邢台上被捆仙绳、定魂锁、伏魔链三种法器缠绕着的那个女人,窃窃私语着。
“这不是林夫人吗?”
“才刚刚嫁入名门呢,犯了什么罪啊,竟然惊动了天音阁……”
“你们还不知道吗?赵家的那场大火,是她放的!她杀了自己的丈夫!”
“啊……”周围几个人听到了,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有人问,“她做什么这么想不开?听说她丈夫可对她好得很啊。”
一派喁喁私语中,天音阁主款步走上了邢台,拿着宗卷,先和台下众人致意,而后才不紧不慢地打开宗卷,开始宣读这个姓林的女人的罪状。
罪状很长,读了小半个时辰。
究其根本,就是说这个姓林的女人,根本不是赵家本来要娶的那个世家的小姐。她只是一个替身,一个戴着人/皮/面具的傀儡,接近赵公子的真正目的,就是为了这场因私冤而起的谋杀,而原本要嫁进赵家的那个大家闺秀,早就已经成了这位林姑娘的刀下怨鬼。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天音阁主最后正义凛然地评点道,“不过,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林姑娘,你也该撕下自己的假面,让大家好好看看你原本的模样了。”
人/皮/面具被当众揭下,蛇蜕般扔在地上。
台上那个女人散乱的头发下,露出另一张苍白妖冶的脸,被天音阁的门徒掰着下巴,托起来示人。
台下立刻喧哗起来,有人大叫道:“好歹毒的妇人!”
“杀了无辜的千金小姐,还害得容家家破人亡,只是因为自己的私仇?”
“打死她!”
“抠掉她的眼睛!”
“凌迟她!把她的皮一寸寸割下来!”
人群是由一个个独立的人组成的,但它们最终却长出一张相同的脑袋,像一只尾大不掉的迟钝巨兽,流着涎水,咆哮着,嘶吼着。
这丑东西大约以为自己是只瑞兽,上能代表青天日月,下能代表皇天后土,立在人世间,便是正气公道。
台下的尖叫声越来越响亮,刮着少年墨燃的耳膜,他惊愕于这些人的激愤,好像枉死刀下的女人也好,素未平生的赵公子也好,此刻都成了他们的亲人、朋友、儿子、情妇,他们恨不能亲手替自己的亲人朋友儿子情妇讨回公道,恨不能手刃活撕了那个姓林的罪人。
墨燃茫茫然地睁大了眼,怔愣地:“定罪……不应该是由天音阁定的吗?”
薛正雍就安慰他:“燃儿别怕,是由天音阁定的,大家也只是看不过眼而已。他们都是嘴上说说的,最后怎么样,当然是由天音阁按神武指示来判罪。会公平公正的,别担心。”
但事情却不像薛正雍说的那样发展,人群呐喊的内容也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夸张了。
“这个婊/子!滥杀无辜!怎么能轻易就让她死了?木阁主!你们是修真界的公正之司,可一定要好好审判她,给她十倍百倍的痛苦!让她有好果子吃!得到应有的惩罚!”
“先撕烂她的嘴,一颗颗拔下她的牙,把她的舌头切成无数条!”
“往她身上抹泥!干了之后撕下来,连着一层皮!这时候再拿辣椒水倒她一身,痛死她!痛死她!”
更有青楼的老鸨来看热闹,她磕着瓜子,然后娇滴滴地笑道:“哎呀,撕掉她的衣服呀,这种人不应该光着身子吗?往她下身裏面塞蛇,塞泥鳅,找一百个男的轮流搞她,那才算罪有应得呢。”
其实这些人的愤怒,真的全都来源于自己的一身正气吗?
墨燃那时候坐在薛蒙身边,他受到的刺|激抖,到最后连薛正雍都注意到了他的不安,正要带他离开看台,忽然台上传来“砰”的一声爆响,也不知是人群哪个地方,有人朝上头扔了个引爆符,正扔在那个女人的脚边,这是不合规矩的,但天音阁的人不知是没能来得及阻止,还是压根也没想要阻止,总是那引爆符很快炸开了,女人的腿脚刹时被炸的血肉模糊——
“伯父——!”
墨燃紧紧揪住了薛正雍的衣摆,他抖得太厉害了,他抖得太厉害了……
“好!!”
下面爆发出一阵排山倒海的叫好声,英雄们拍着巴掌,乐不可支。
“打得好!惩恶扬善!再来一次!”
“谁扔的?不要扔。”天音阁的弟子在台上喊了两嗓子,也就随着众人去了,下面七七八八地扔上各种东西,菜叶,石头,鸡蛋,刀子,那些人自己施了个结界,立在旁边看着,只要不会立刻要了她的命,他们就不去阻拦。
天音阁素来英气凛然,不会和伸张正义的群众过不去。
墨燃回忆到此处,只觉得心中窒闷得厉害,不愿再想下去。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
“你看着吧,薛蒙。如果南宫驷执意不愿承认自己是师尊的徒弟,那么他就彻底在修真界失去了屏障。等蛟山一行结束,若他们真的把南宫驷带去天音阁问审,你会看到与当年一模一样的场景。”
薛蒙道:“可当年天音阁审讯,大家那么气愤,也只是因为那个女的杀了人,所以……”
“所以刀子握在手上,想怎么捅,就怎么捅了,对不对?”墨燃的心情愈发沉重了,还有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这世上有多少人,是藉着“伸张正义”的旗号,在行恶毒的事,把生活里的不如意,把自己胸腔里的暴戾、疯狂、惊人的煞气,都发泄在了这种地方。
喝完茶,又聊了一会儿,见日头渐晚,薛蒙便离去了。
墨燃走到窗边,将方才收在袖里的珍珑棋拿出来,盯了须臾,双指注灵用力,狠狠一捻,便成灰烬。
起风了,所有的树叶都在颤抖,窗前的人也在颤抖,他慢慢抬起手,遮覆住自己的脸庞。他近乎是疲惫地,支愣在窗棂上,很久很久,才转身离开,走到屋子深处,被黑暗吞没掉。
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坐了半天,思来想去,想到最后整个人都是破碎的,是崩溃的,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觉得有些事情自己或许应当说出来,可是说出来亦或许会更乱,更一发不可收拾。
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
他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混乱,他忐忑,他痛苦。
他想着那个站在自己身后的幕后黑手。
他想到修真界对天音阁敬若神明般的崇拜与迷信。
他想到那个被审讯的女人,双腿血肉模糊。
墨燃像困兽一样在房间里踱步,像疯子一样在房间里踱步,踏仙君和墨宗师的影子来回在他英俊的面容上出现,一个吞噬掉一个。
到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他站起来。
推门走了出去。
夜深了。
楚晚宁准备入睡,忽听得外头有人敲门。他打开门,看到墨燃立在外头,微微一怔。
“你怎么来了?”
墨燃只觉得自己要疯了,被随时随地会降临的大灾劫逼疯。他鼓足勇气,原想要开口解释这荒谬的一切。但看到楚晚宁的脸,他的勇气就都碎成了渣滓,成了泥灰,成了自私和软弱。
“……师尊……”墨燃顿了顿,鼻音略重,“我睡不着。能进去坐一坐吗?”
楚晚宁便让开,墨燃进了屋,反手关上了门。或许是因为他不安的气息太浓重,浓重到即使一言不发,楚晚宁都能觉察到他内心的焦躁。他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墨燃没有吭声,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走到窗前,双手合拢,将唯一的窗门紧闭。
“我……”墨燃一开口,嗓音沙哑地厉害,忽然心绪上涌,助长那一股疯狂的冲动,“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关于徐霜林?”
墨燃摇摇头,犹豫一会儿,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灯烛的火光倒映在他眼睛里,像一根根吐信的毒蛇,鲜红的舌头,扭曲盘绕,他脸上的神情太乱了,眼中的光芒也很零落,楚晚宁怔了一会儿,抬起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脸。
可是指尖才触上他的面庞,墨燃就猛地闭上了眼睛,他的睫毛在颤抖,喉结在滚动,似乎是被蝎子蛰中了一样,他转过身,含糊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
“可不可以熄了灯。”墨燃说,“……看到你,我说不出口。”
楚晚宁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墨燃,令他汗毛根根倒竖,好像有个毁天灭地的东西即将坠落,压碎立在下面的每一个人。
楚晚宁没再说话,原地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墨燃便走到了烛台前,他盯着那烛火看了一会儿,而后抬手,灭去那最后一点光明。
屋里霎时陷入一片黑暗。
但墨燃方才盯得久了,眼前还晃动着烛火的虚影,从橙黄到五光十色,从具体到模糊。
他立在原处,背对着楚晚宁,楚晚宁没有催促,等着他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