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集 飞箭摘花 五大狼主(1 / 2)

二十诸天 云外山 14133 字 2个月前

夜,沉寂而冷静。

凄冷的北风吹到覆雪的数枝上,积雪簌簌作响,纷纷化为尘烟碎粉,随风扬下,幽远的林中不时传来树干的呻|吟,天籁的呜咽声。但树屋那道厚厚的木门,严严实实地将寒冷拒之门外,只留下屋内一盏青灯,一堆碳火,一室温暖。

秀焉怕那几只羊寒冷,在此屋碳火旁为它们垫了许多柔软的干草,既可卧又能吃,那四只样俱昏昏沉沉,欲睡无睡。这刻凌重九还在昏睡,为他准备的淡菘汤早冷半晌,秀焉看他睡得沉重,没叫起他。这刻正重在火上用瓦甑温热。而他自己,则拿了一卷古籍,正津津有味地在灯下卧草而读。

突然,凌重九鼻息沉沉地哼了几声,似是沉如梦魇之中不能动弹,头脑清醒却又醒不过来似的。秀焉忙释卷行了过去,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凌重九经外力一助,马上睁眼醒了过来,拿左手撑榻就要坐去,不想他突然一个趔趄,几乎跌到榻上,这时才记起自己的左臂业已断去。巨痛之下,秀焉忙将枕垫垫到他腰下,使他斜倚着。凌重九初从梦魇中醒来,精神好了很多,但身体依然很虚弱,双眼红红的。他倚好身体,叹了口气,继而转问秀焉道:“孩子,你为何不睡,你也累了一天一夜了。”

秀焉扬了扬手中书卷,疲倦地笑了笑,道:“我有书卷遣怀,凌伯伯不用担心。”言间匆匆从那火上取下瓦甑,将热好的菜汤盛了一碗过来,递与凌重九道:“凌伯伯,你不是说你喜欢喝汤么,这裏就青菜多,这是在那边雪库中存的菘菜、菰菜做的汤羹,你尽管多喝些,我已喝了三碗了。”

凌重九慈祥地笑了笑,接过称热慢慢地喝了起来。说来此汤虽尽是青菜,却极美味。或许是他饿了的缘故也说不定,凌重九一口气就喝了两碗,到了第三碗,早已头上冒烟儿了。他执碗暖着手,和蔼地问道:“孩子,如今我只知道你叫焉,但这是个充满疑问的名字,焉是不知如何的意思,看来你的父亲在给你取名时一定心中有所犹豫,却不知你为何一个人住在这幽林之中,你的父母呢?”

秀焉闻言,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脸现泫然欲泣之色,缓道了自己的身世。凌重九听过一遍,对眼前这个孩子愈加同情怜爱,想自己终身坎凛、孤苦一生,到如今尚未有家室,更遑论妻子儿女了,老来迟暮难免有思儿之心。如今自己罹病至笃,秀焉就如亲子侄般殷殷服侍。两人一个为父母所弃,一个老来无依,此时俨然如骨肉之亲一般相互依靠。凌重九释碗将小秀焉搂在怀里,心中不期生起了舐犊之情。一双老眼中凝着一泓浊泪。半晌,凌重九凝望着她,目光中爱怜横溢,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道:“孩子,你也累坏了吧,快去睡会儿吧,伯伯自己能应得来。”

秀焉也不知是久未有人如此关怀,哪里肯去睡觉。只拉住凌重九的一只大手,说道:“我一点也不累,再过一天不睡也没事。”这刻也不知是不是他们说话吵醒了几只绵羊,有两只小点的迳跑过来添小秀焉的手,弄得他直想笑。

凌重九见状,纯诚地笑了,接着道:“对了,孩子你父亲当初如何会选在这裏住下的?”

秀焉闻言停了与它们的玩耍,精神一震,说道:“这件事说起来还有个勇敢的故事呢……”接着,他娓娓道来,讲出了一段往事。

原来,关于这棵大树,有个令人振奋的故事,却说十年前这片森林草原中有一条碗口粗、红头绿尾的恶蟒,经常出没于附近的部落,方圆十里因此而损失的牛羊不计其数,当时慕容部的很多勇士曾尝试围杀它,但结果换来的确是勇士一个一个的失去。直到有一天,那条恶蟒又到附近一牧户兄弟的家里偷食牛羊,结果被老大屈蒙发现,他大喊一声,提着一把长刀和弟弟炜逡追了出去。也不知是因为做贼心虚,还是畏惧兄弟二人的勇敢,那条恶蟒一溜烟向这棵古树跑来,后面的两兄弟紧紧的追到树下,看到那巨蟒正钻到树洞里去,那炜逡上前一把拖住那恶蟒的尾巴紧紧的不放,而那条恶蟒也使劲的往裏面钻,两个相持不下,屈蒙一刀刺进了树洞,将恶蟒钉死在了枯树上。自此,方圆数里再无祸患了。而屈蒙正是欺负秀焉的那个孩子——屈云的父亲。自此之后,屈蒙与炜逡兄弟二人成了部中人人尊敬的勇士。但没过多久,强健的炜逡在一场大雨后就病死了,因鲜卑人敬蛇也惧蛇,都以为是蛇的鬼魂驾雨来索命,自那一后,附近的部人很少再来这个地方。

秀焉看凌重九几乎听入了神,突然象个小大人笑道:“但子不语怪力乱神,我父亲从来不信这些,他说这裏幽静人又少,于是将这棵巨树的树洞阔大并清理干净,在裏面放置了四书五经、册藏典籍,就在这裏骑马牧羊,教我读书……”言间似有回到了过去,怔怔地陷入了憧憬之中。

凌重九也陷入了故事之中,顿时屋内静了下来。

那两只羊又回到草堆上睡去了,暖室内只剩下那盏灯,毫无修止地跳动着,嘲笑着不得其门而入的寒风……

几日之后,凌重九的病似乎好了一些,但他的身体依然很虚弱。秀焉早将那柄黝木长剑取回,自己独自想了半晌,心道凌重九如今大病虽祛,但仍须好好条补将养,乃是苦于无肉来用。一念及此,他心中复又一阵难过,看来要想凌重九治理痊愈,非得再杀一头羊,但又叫他如何下得了手。

这日晚间过了戌牌时分,秀焉方堪堪扶凌重九歇下,慕容干虞忽然从林中绕出,匆匆地前来探看,并带来了不少烤熟的马肉、鹿肉和一袋埃拉酒。秀焉见之心中一喜,鹿肉于身体乃是大补,如今凌重九正需要以之悉心调补,当下也不多说,径自悉数收下。直教得慕容干虞暗地里讶异了半晌,心道此子果然非俗,前些日我令岱儿如何与他都执拗不收,想不到今日事关他人却收得如此爽利。看来早些时他并非是心强顾面,必是真的不想依靠他人。一念及此,复又倏地想起那孩子尚在孩提之时,一日慕容干虞正遇他在草原上帮着慕容岱牧马放羊,见他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中背诵孝经,眼睛数群羊的数目,脚下却画了八卦图出来,这件事令他瞠目结舌了许久,心中之震惊实是莫可名状,当时小秀焉目若悬珠,齿如编贝,如天上的脩日朗月,慕容干虞那时已然断定此子将来必是命世之器,将致高名。如今观这孩子明慧若神,无事不大义铮然,行止有度,有时就算大人也难及他,心下对他逾加亲厚。他先看了凌重九的伤势,见业已无什大碍,放心了许多,接着又问了些病情,但并不询问他的身份,又温言安慰了秀焉几句,并嘱他无事尽量少出林子,避些时候再说,秀焉点头称是。慕容干虞见诸事安排妥当,径回乞郢去了。

“那个倒蛋的慕容岱这次竟未跟来,真是难得。”

一想到此,小秀焉自己也不禁莞尔。抬头看天色已然过了子时,遂取了慕容干虞送来的肉食,轻轻地行过鼻息沉沉的凌重九,为他准备吃食不说。却说时光易过,展瞬间不觉又过了数日,如缕不绝的雪势渐渐转小,最后几乎细若微尘游丝一样,若有若无了。不到半日,但见天霁雪消,日烘寒色,天气转暖了许多。

凌重九经过秀焉这几日解衣推食的悉心照料,不觉汗出病减。又经几回鹿肉汤的调补,渐渐将息,这日竟然大转,站立行走如常,这件事实在令秀焉开心不已。午后,秀焉为凌重九温过两杯马奶酿就的埃拉酒,忽见小屋外雪色琼纯可爱,又恐凌重九躺久了憋闷,当下将两把木椅搬至冰潭前,扶他坐下赏雪。凌重九见拗他不过,只得依言而行。二人扶椅坐下,但见四下的雪林如一方天井,向上划出了一片如洗濯过的天空,“天井”内冬日煦暖,白雪遍地,宽敞的空地中仅有几株竹梅,这刻大雪冠盖,但见绿竹垂梢,红梅放蕊,瘦骨似铁,含香半吐,煞是好看。

秀焉递与凌重九一杯埃拉酒,脸怀稚气地问道:“凌伯伯,有件事我想请教你,但又……”

凌重九见他踌躇,接过那杯埃拉酒饮了一口,一副和蔼长者的模样,亲切笑道:“孩子,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秀焉受他鼓励,当下继续道:“当日我第一次遇见凌伯伯时,凌伯伯你虽然除了那六个人,但难保那群代国的高手去而复反,凌伯伯你竟为何一点也不担心?”

凌重九闻言而笑,毫不为意地拂髯说道:“孩子你多虑了……”他喝了口暖酒递与秀焉喝,却见他正讶异不解地怔怔看着自己,拈须而笑,接着解释道:“那日我们所见的那个代国人叫拓拔六修,乃是代国国君猗卢的长子,是代国的右贤王。半年前幽州都督、晋国大司空王浚挥军袭击代国,六修必是趁此进兵幽州之机,绕道段国,暗中向段国国君、辽西公段疾陆眷求助……”言间以手示意秀焉喝口热酒暖暖身子,秀焉听得入神,半晌方解其意,忙匆匆喝了一口,擦了嘴奇怪地问道:“他向段疾陆眷求助什么?”

凌重九笑笑接着说道:“代王猗卢膝下多子,六修虽为长子,但猗卢却独爱他的小儿子拓拔比延,早有将王位传他之意。六修此人早有异心,但又苦于实力不足,难以成事,所以他故意绕远途从段国经过,暗下必是向段国国君疾陆眷求盟,以助他铲除他的弟弟,谋登大位……”凌重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稍吁了口气继续道:“而且看他身后的两名剑客,那个叫王良之人乃是段疾陆眷的帖身亲信,此人乃是晋国人,箭法超绝,中原之人皆叫他‘天狼箭绝’,此人有搭弧矢射天狼的本领,曾经是我一位同宗好友。此人与六修同行,说明段国必然已与六修达成了协议,有意助他成就大事。”

秀焉问道:“他们达成了协议,伯伯你应该危险才是,为何却安如泰山?”

凌重九笑笑,又道:“非也。六修此人实力不足,不得人心,才求助外国。但段国如今与王浚刀兵相陈,将有战事。一时必难出兵代国,此次段国国君只派了王良去,必是探听虚实。但以六修急躁的脾性,等不到救兵必会提前起事,而且会杀了王良泄愤……”

秀焉方才还听凌重九说王良是他的朋友,但不解的是他知朋友有难,为何面无忧色,反而谈吐自若。他正套发问,凌重九早神态磊落地笑了笑,道:“凭六修的本事,即使在代国又怎么能伤的了名震天下的‘天狼箭绝’王良呢,倒是他自己,此行不但会失去段国的支持,还将陷入孤立无援的绝境,不日必遭杀身之祸……”他捋那几缕飘髯,仰天淡然一笑道:“他虽知我凌重九的下落,但必定是希望登上了王位后再来寻我,所以必然不曾将我的消息告诉任何人,如今他也只能带着这个秘密赴死而已,我又何须担心?”

秀焉闻言击掌道:“凌伯伯可真厉害,不动一刀一剑就能避祸慎行,他们这也叫做自做自受啊。”

凌重九默然一笑,迳取了杯子饮了口酒,仰天长吁了口气,道:“孩子,如今你们鲜卑一族在燕代分了三个国家,西有段国,北有宇文,这两国的实力比慕容强得多,小小的乞郢又在慕容、段国之间,所以屡屡被段国铁骑践踏,情势危殆。当此乱世,若无一技防身,连退而自保都难,况且我抱恙恋枕至今,幸得有孩子你解衣推食地照顾,我也没什么可报答的,只不知你愿不愿意跟伯伯学剑么?”言毕,一脸期望地望着他。

秀焉嘴唇紧闭,一言不发地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

凌重九大感讶异,想他一身所学,何其浩瀚精深,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为了拜他为师,迢递万里,追随江湖,他也没有授过一个弟子,尤其是他的那套剑术,精妙绝伦、博大精深,乃是万金不易的绝学,没想到如今却被一口回绝了,不禁反问道:“我们在乞郢时你们部中的勇士丹莫不是被杀了么,如果有一个恶人杀了人,你会不会杀了他?”

秀焉点了点头,幼稚的小脸上洋溢着肯定的神色,道:“不会。”

凌重九轻哦一声,道:“为什么?”

秀焉仰着脸,道:“因为他已经杀了人,就算杀了他,被杀的那个人也不可能再救活了。”

凌重九闻言面色微变,心头一震,诧异地望着这个孩子,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而生凛然,沉吟片晌,又拂髯问道:“如果有一个人你杀了他可以救一百个人,你会不会杀了他?”

秀焉瞪大了眼睛,不知凌重九为何突然问这么奇怪的问题,当下眨眼想了一回,依然摇了摇头。

凌重九这次真的有些讶异,目光一凝,迟疑了一下,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秀焉道:“因为他还未杀那一百个人,还有机会阻止,我若是不阻止就杀了他,那我和他有什么不同?”

凌重九不觉神色一动,问道:“那你会杀什么样的人?”

“那些该杀的人。”

凌重九突然觉得他前后矛盾,道:“刚才我说的人难道不是该杀的人吗?”

“该。”

“你现在怎么又说要杀他们呢?”

秀焉眼中突然象是个大人,静静地回忆着他见到的杀戮,道:“我要杀了他们的凶残,杀去他们的恶念,所以不用刀剑,不用武功,只用我的心。”

凌重九闻听此言,浑身猛地一震,不嗤如遭雷击,他震慑了。更想不到这些话竟然出自眼前这个孩子的口中,但良久,他心中倏地一震,这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么。这个孩子虽然现在不学剑术,但有道是“回黄转绿无定期,世事反覆君所知”,世间的事又岂是人能预拟的,但这孩子的智慧与心胸令他立刻下了个决定,一个有关他死,秀焉生的决定,而这个决定,改变了天下的局势,更改变了这个少年的命运。

湛湛的蓝天如一块毫无瑕疵的铜鉴,点尘不染,旷林上的浮雪在天边勾画出一条连绵起伏的曲线,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静谧,让思叙的世人陷入了时光瞬止的浩浩大河中。这时,忽然林中似有悉悉簌簌的声息触动,凌重九猛然惊醒,心中悚然一惊,忙作势令秀焉勿发声息,静听了片刻,转而又自微微一笑,谓秀焉道:“孩子,你去看看吧。”说话间,迳自取了椅子回屋去了。

秀焉一怔,有些犹豫地轻蹑手足行了过去,小心地拨开枝丛,却见那慕容岱身在林中,左顾右盼似是四处寻找出路,却又毫无头绪,气急交加,正满面泪痕得立在当地不知所措。秀焉见状已知其由,当下踱入阵中拉她出来。二人出得幽林,慕容岱见是秀焉,顿时停了哭泣,三把两把抹了脸上泪痕,又凶又气地道:“这……这是怎么了,我今天为什么进不来了?”

秀焉闻言说道:“你不是明明知道路吗?”言间正欲入屋,不意那慕容岱见他不理不采,早气得十足,上前拦住他,蛮横地道:“我怎么知道。但我上次的标记……”

秀焉笑了笑:“标记都藏在雪下面了,但你可以记着树的。”

慕容岱被他说得气愤,犹自找借口辩解道:“以前你又没告诉我是用树标记的,才弄得我只记着那些好看的花,这件事明明是你的过错。”

秀焉想不到此事竟然怪自己,闻言又气又觉好笑,便不与他分辨,问道:“你找我什么事?”

慕容岱神情一震,道:“刚下了场大雪,草原林中那些麋麂鹿兔无处藏身,可是狩猎的大好时机。我本想和你与大人门去射猎,但爹说冬寒燎原,怕对你身体不好,所以……”那慕容岱边说边拿眼四处乱瞅,似是要找到那个血淋淋的怪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最后眼光落到了那个树屋上不再离开,生似其中会突然跑出个怪人一样吸引。这刻却突然听秀焉说道:“所以什么?”

慕容岱闻言似是跌了一交似的突然醒来,使劲的撇了小嘴,说道:“所以我来找你,但途中却遇到了几只可怜的大雁……”言间,小脸上隐现怜悯不忍之色,似是自己伤了一般。

秀焉闻言大是好奇,讶异地道:“这裏冬天哪里来的大雁?”

慕容岱得意地一笑,转了个圈儿,说道:“这下难到你了把,一看就知道你孤陋寡闻。”

秀焉一愣,辩道:“我才不稀罕呢,必是不及飞走的大雁,两只脚爪凝结在冰上,折了翅膀不能飞的,是不是?”

慕容岱闻言大愣,异了半晌,方惊噫道:“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秀焉笑笑道:“这些道理傻子都知道,你还当他是宝,奉若璧珍,你真是很厉害呢。”

慕容岱闻言几乎羞死,双眼眼看就要发红,气愤地往回跑去,边跑边道:“你每次都欺负我,我不跟你玩了!”哪知跑到林边,忽焉想起自己不识的如何出去,迳自止步在林边顿脚不跌,一边流泪一边一个劲地狠狠踢雪。

秀焉一愣,行了过去,说道:“那只折雁在哪里,我们去救他好么?”

慕容岱一听,竟说变就变,顿时破涕为笑,连道道好,一边揩泪一边拉着他出林,行了两步却又倏然止步,忙不好意思地停了等秀焉先行。秀焉纯诚一笑,拉她出了雪林,顿时心胸一阔,但见雪林连绵,冬日燎原,蓝天银雪之下,天地一片清朗。

慕容岱少年心性,行起来连蹦带跳,象个不知累的鸟雀,不时地攒了雪团四处乱掷。须臾,二人南行到了一片榛林旁,孰知刚刚行到,却听到前面有几个孩子的嘻笑之声。二人转过树林,但见前面一个方圆树十丈的寒潭旁,正有六个背着箭袋的少年弯弓嘻戏,那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屈云,这刻潭边却早有几只大雁中箭而亡,屈云大喝一声,笑着追逐围猎仅余的两只折雁,这时见他们二人一起走来,那屈云倏然停,但接着重又追得那两只折雁更紧。那两只雁枯结的脚爪上结了一层结实的冰枷,翅膀上也凝了冰,以致翼翅折伤。追迫之下,兀自惊惶地四处乱逃,但苦于不能飞翔,哀鸣不已。

慕容岱见状,大喝了一声冲入围圈,张臂拦住几人,气愤不已地道:“住手,你们……真大胆,这是干什么,尽在这裏欺负大雁,有本事应该去那弓箭射段国人。”几人闻言俱收了弓箭,不敢应她。秀焉忙也跑到慕容岱身旁也张臂拦着他们。这刻六个孩子中一个叫拓卑的机灵鬼看了屈云一眼,却见屈云瞥了秀焉一下,突然手中弓弦倏响,一道箭光携着一阵冷啸声,在慕容岱与几人的惊呼声中,闪电般地穿过秀焉的肋下空隙,“扑!”地一声射到一只折雁身上。众人耳中但闻一声凄厉的惨鸣,再看那只雁早已被箭洞穿而过,一命呜呼。它身旁仅余的一只,唉唉而鸣,而六个孩子却无不拍手笑着叫好。

慕容岱猛然一声大叫,扑上去向屈云当胸就是一拳,不待他发愣完毕,复又猛地夺过他手中的弓箭掷出到一颗树上,脸色惨白,气愤地道:“屈云,我喊了住手你还敢放箭,残忍地杀一只受伤的大雁,你要是有本事,在天上射一只下来给我看看。”

几个孩子闻言无不低头偷笑,但又怕被屈云看到,忙将头别到一边。但这一切又岂能逃过屈云的双眼,但他却又不敢触慕容岱霉头儿,捂着胸口低下了头,待慕容岱一得稍歇,只拿眼狠狠地瞪了秀焉一眼,发现那秀焉被他威吓地射过一箭,竟面不改色,这刻秀焉见屈云盯着自己不放,回看了他一眼,俯身将仅余那只惊雁抱到怀里,轻轻地抚慰。那只大雁似是受他安抚,低低嘤鸣了几声,竟似平静了许多,只拿一双犹有余忌的小眼睛盯着秀焉。他的动作是那么的轻柔,他象安抚一个老朋友一般轻轻退去他羽毛上的冰结。看得慕容岱和几个孩子都既惊异又羡慕。

慕容岱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去,小鸟般行到他身旁也轻轻逗它,几个孩子到底是少年心性,极为好奇。这刻见那大雁竟在秀焉怀中温顺不已,都想抱它一抱,除那屈云外,其余几人俱围了过来逗它。结果只剩屈云一个,怔怔地看着他们。秀焉微微一笑,抱着它行过慕容岱诸人,步到屈云身旁,将那伤雁递给了他。慕容岱几人见状无不讶异,一起跟来,她甚是不解地瞪了屈云一眼,转谓秀焉道:“焉,你这是干什么?刚才是他杀了那些雁啊!”其余几个孩子同样脸现迷忙地看着他。屈云更不明所以,怔了一怔,却见秀焉怜悯地望定那只大雁,说道:“屈云刚才是想射我,却误伤了那只大雁,他是个喜欢鸟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养好这它的。”说着将那雁递近过来。慕容岱却急呐道:“但是他刚才还……”秀焉笑着向她微微摇了摇头,止住她的话锋,转眼双目注定了屈云。

屈云闻言,脸上突然现出奇怪的神色。他方才是看慕容岱偏袒秀焉,所以才故意杀了那只大雁,但当他看到那只大雁惨死时,心中突然很难过,如今秀焉的话让他心裏倏地一热,他没想到这个自己一直欺负的少年,竟然会毫无阻滞地替自己说话,心中深深一震。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脸色不停地变了几次,但秀焉那诚执的目光令他心裏颤抖,沉默良久,脸上现出了感激之色,他看秀焉殷殷望着自己,当下一言不发、满怀愧疚地双手接过那只大雁。那雁大概是因为方才受他惊吓,被他一抱,颇为惊恐望着秀焉地叫了几声。秀焉紧紧地看着它,但见屈云竟象秀焉一样地轻抚着它,不了半晌,那雁似是看屈云并无恶意,才渐渐静了下来。屈云却突然感动地垂下了头,流出泪来,猛地将脸靠在那雁的羽毛上,眼泪簌簌而下。半晌,方猛地用衣襟擦了眼泪,抬头感激地望向秀焉,竟一言不发。

几个孩子都愣住了,那慕容岱也怔了许久,望着这两个少年。

秀焉也望定了屈云,点了点头,问道:“屈云,你家里有没有铜?”

屈云点了点头。

“那就好了……”秀焉高兴地说道:“你只要挖些芦根拌些铜粉给它吃,过些天它就会好了。”

几个孩子闻言半信半疑,慕容岱纳道:“这样……真的行吗?”

秀焉向屈云点了点头,屈云相信的点了点头……

※※※

自那次后,慕容岱常跑来找秀焉,但却很少见屈云等跟来。慕容岱来得多了,自然见到了凌重九,时间久了,竟颇得凌重九的欢心。却说时光荏苒,转眼寒冬北去,广袤的草原树林一经拂拂的南风催渡,似是飘着阵若有若无的轻烟,煦暖之中,但见嫩蕾展于枯枝,残消已尽的聚雪化作涓涓流水,潺潺东去。萌动舒展的小草像灵动活泼的小姑娘,似是经不起燕代风物的引诱,偷偷地从地下钻了出来,睁眼一看,但见四周散发着清新的青草气息,她倾鼻深深地吸了口气,如饮甘露流霞般陶醉地摇了摇身躯,娇笑着拍手叫好。

凌重九的病虽然好了,但忽有一日当他练过剑后突然吐了口鲜血,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提过长剑,进而日日打坐,潜元默贞,秀焉看他脸色难看,不敢稍稍走近,只在旁边静静地守着。而且看来每况愈下,直到凌重九颓然地停了静修,长叹一声,自此静修也未继续。如此一来,他反而面色好了许多。凌重九从此将长剑束于高阁,日日与秀焉契阔相居,如有子侄承欢膝下,时光过得颇为得意。

忽一日,慕容岱兴高采烈地匆匆跑来,进屋一看,见凌重九正展卷看书,顿时娇喊了一声,如小鸟依人般扑到凌重九怀中,拽着他的胡须牵着不放,直叫得他吹胡子蹬眼地大皱眉头。这时却见秀焉正取了蘑菇过来,慕容岱方大发慈悲地放了小手,跑过来执住他道:“大傻焉,你知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日子?”

秀焉刚一进来,突然被窜出的慕容岱吓了一跳,又被她劈头一阵奇怪的诘问,一怔方道:“什么……日子?”

慕容岱哼了两声,一副气他不过的模样一把将蘑菇抢来仍到一边,揪住他“咦”声嘲笑道:“哈,这回可让我逮到你的痛脚了,还不承认自己笨地如猪一般。”

秀焉闻言大觉讶异,经她一激,顿时脸上一红,当下瞑想了半晌,却始终未想及其中所以。凌重九看他苦思不得的模样,捋须笑道:“岱丫头,你就不要再急他了,看他模样一会儿准会想死。”

慕容岱闻言得意忘形地笑了一回,歪起红扑扑的小脸儿,撅起小嘴道:“这几日乃是我慕容部的祖传之节——达慕节,现在部中上下正忙着筹备祭祖相庆,今天是第一天,中午就要搭台祭祖,你连这么重要的事都忘了?真是过分的很!”

秀焉一拍后脑勺,恍然以手加额地道:“是啊,我怎么把这件事忘了……”

慕容岱闻言皱眉,扯他衣襟道:“想起来了还不跟我走。”

秀焉点了点头,但随即又摇了摇头。直看得慕容岱愣愣地大生其气,还以为秀焉诚心耍弄自己,正气不过就要发作,却见凌重九轻摇那执卷之手道:“焉儿,你不必为我的午餐担心,伯伯虽少了一臂,却尚能自备吃食,你自陪岱儿去吧,可不能耽误了部中大事。”

慕容岱闻言,欢欢喜喜地拉起凌重九右手,一把夺过那卷古书扔出老远,笑道:“还是凌伯伯最疼我,我们走了……”言毕,不待凌重九撅胡子给她脸色看,拉住秀焉匆匆跑去了。

达慕节,乃是慕容部世传的大节,自当日慕容部的远祖居于紫蒙之野时即有此节,那时部人常有被匈奴精骑袭击之虞,部中上下时时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慕容的世祖为了使民众精娴弓马,常常比赛骑术、刀弓,相传下来,渐而渐之竟成为传统,代代相袭之下,规模也愈来愈大。时至今日,竟演成了部中每年的大事。此节每年春渐花发时开始,一直持续十来天,第一日乃是祭祖之日,部中上下备足牛羊马,于草原上采拮紫蒙草填于煮熟的牛羊马肚中,于寨口宽阔处搭台祭祖,第二天便以此地为起点,另于二十裡外设置终点,部中望老妇孺都集于两端,亲自观看部中年少的男女赛马。一路沿途在树上高高悬挂着上百面箭把,骑士门一边策骑,一边弯弓射把,每位骑士的箭上俱有各自的标记。比赛最后由部中德高望重之人分别按骑术与箭术评出十人,前两名分别奖以筋角弓和弧矢箭。胜出的前几名被部帅亲自奉上埃拉酒,自此便被冠以勇士称号,部中上下无不以获此殊容为傲,想当年丹莫、屈蒙与炜逡兄弟二人都是此中的勇士。

闲话暂置,却说慕容岱与秀焉二人东行了一会儿,堪堪绕过一片林子,顿闻一片喧闹之声,抬头一看,但见寨门口早已搭好了一座带有木台、此台乃是一丈来高、五丈见方的阔台,但进此台面北背南,其上设一长案,案上早摆了六盘整只烤熟的马、牛、羊、虎、鹿、狼。案后临壁悬了一张良弓和一柄镀金的狼牙箭。看那弓身精良,弓弦韧劲非凡,乃是体重如山的燕国巨虎的虎筋所制。弓旁那支弧矢箭的箭体通身散着一股湛湛的黄光,锋利狭长的箭尖森然夺人,但却散发着一股难以抵抗的吸引,即使不善弯弓之人也难免见之心喜。不用问,这必然就是勇士们争相抢夺的筋角弓和弧矢箭了。

这刻祭祖台之下人头济济,早聚了部中的男女老少,众人契阔交论,甚是热闹,年幼的孩子们不厌其烦地穿梭在大人们中间,打闹嘻戏。唯有部中的年轻人聚在台前不远处,全然不似其他人那般轻松快活,看他们个个外表沉定,但很少高谈阔论在一起说话,偶尔有几个关系好的。抱肘聚到一起淡淡地聊上两句,其间仍不时地拿眼瞄那台上的筋角弓和弧矢箭,无不欲得之而后快。

祭台东、西两面这刻已搭了两条长蓬,部中德高望重之人俱都衣着整齐,早已在两厢坐定,前面放满了马奶酒与肉食,但他们却都不食不言,时时地抬头望着天光,似有所待。秀焉仔细一看,猎原叔叔也在其间,正陪在慕容干虞身旁。这刻慕容岱见状,忙拉住秀焉边跑边道:“快些,祭祀就要开始了。”

二人匆匆跑过来,钻过人群挤到台前的长蓬附近,堪堪止住脚步,忽然间熙熙攘攘的人群停了说笑,纷纷向台前聚拢,顿时除了两蓬中间依然无人,其余诸处俱挤满了人,将祭台围成一团。幸得慕容岱跑得快,否则恐怕真个被隔在外面了。

慕容岱轻揩脸擦了把汗,冲秀焉作个鬼脸笑了笑,秀焉被她可爱的神态一斗,也不禁莞尔,孰不知此举早落入了东边一干少年的眼中,顿时惹来了一片嫉妒、羡慕的眼光,甚至屈云也不例外。他虽然对秀焉已大有改观,但一逢到慕容岱,似是很难平和地视秀焉。那慕容岱也忒会作怪,看到那些少年目不稍歇地向这边望,顾作不见地与秀焉谈笑风声,拉手指点,竟惹得那群初生之犊愤愤勒拳狠狠地瞪秀焉与台上的弓箭,恨不得早点开赛,好争得筋角弓和弧矢箭,给那个装傻充愣的秀焉和傲慢的慕容岱三分颜色。也好让她知道慕容部也有自己这号人物。最为令他们气愤的是,那个鬓肆花白、状如老头似的秀焉身无长物,却偏偏得慕容岱的欢心,他自己还好象完全不知情似的,向这边指指点点,尚不知对面的那群小老虎在心裏早将自己视为箭把,早被射了不知多少次,甚至连慕容岱想起来也觉得好笑起来。

这时,台前众人停了说话,纷纷向台前注目。但见台定那只横杆正中,一只剑形的铜漏水滴愈来愈小,不一刻竟半晌方沥下一滴,似已水尽。两蓬正中北面人群一闪,走出一个彪悍的中年勇士,但见他年在四旬左右,身高九尺,臂阔三停,身着虎皮襟衣,一张宽阔的脸上勇气避人。他堪堪步入中间,四下早有人高呼“屈蒙!屈蒙!”不止,此人正是十年前勇杀恶蟒的乞郢第一勇士,屈云的父亲屈蒙,他携弓拾箭方一入场,即引的一片欢呼,对面的屈云脸上溢着一片自豪地瞥了慕容岱与秀焉一眼。但见他屈蒙四下挥了挥手,一言不发地踱到场中,瞄了那漏剑一眼,顿时四下静了下来。他静静立定,缓缓取了枚狼牙箭,弯弓搭箭,突然弓步断喝一声,手中雕翎箭闪电骛发,屏息众人但见一道白光,挟着一股锐啸,尚未看清个所以然,耳中但闻“夺!”地一声,再看那台顶横柑竟被屈蒙一箭射穿,其上悬挂漏剑的牛筋被他一箭射断,那枚漏剑急速坠下,“扑!”一声插入地上半尺来深。四下顿时响起了一片轰然喝彩声。与此同时,台前响起了一片羯鼓声,号角声。

鼓号声中,但见部帅慕容干虞离座而起,从一个侍者手中接过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顶步摇冠。但见此冠透雕云纹,其上佩饰着十六枝镀金的步摇花枝,面悬缀着金环、金叶,煞是好看。

说起这步摇冠尚有一段故事,却说慕容居于燕、代,其先祖中的贵族喜戴此冠,族中贵胄常以之为荣,燕、代诸部都叫它步摇。后来,此冠传入民间,音讹为“慕容”,而慕容你是瑞兽的意思。于是,此部就叫做慕容部,这也是慕容一姓的由来,也是平民百姓不能乱用“慕容”一姓的原因。

闲话不说,却见慕容干虞捧着步摇冠,在六名分别身着马、牛、羊、虎、鹿、狼六牲皮衣、手捧各种不同利器的勇士陪同下,登上祭台。这刻台下有司仪高喊一声“祭祖——”

慕容干虞将步摇冠托盘恭恭敬敬地放于六牲之间,那六名勇士分别到了六牲前,将手中利刃分别插入那六只烤熟的肉中,然后退到慕容干虞身后。这时又闻司仪高喊道:“跪礼——”

慕容干虞与台上六人纳头长跪,台下众人也纷纷趋之若骛,随之跪下,连叩再三。直到司仪复高喊道“礼迄”,众人闻言轰然起身,恭恭敬敬、一言不发地注目台上,但见那六名勇士纷纷下台,慕容干虞缓缓起身,转过身来,待那司仪喊过“颂蒙”,慕容干虞正待施行,突然间……

北面林后碎草飞溅,划空传来一阵急骤马蹄声,台下众人心头一震,面色微变,纷纷注目向远方望去,但见滚滚浩浩之中,北面突然出现了一膘铁骑,疾逾脱弩之矢般飞驰而来,众人老远便看出匹匹健马上,都是头带兜鍪,身穿黄衫大口裤褶,外罩银装两裆甲的武士,为数不下百余人。这些武士手里提着弯刀,或佩有长剑,个个神态彪悍,夹马驰了过来,但见铁骑溅草,银鬣乘风,不刻蹄声欺近,为首赫然冲出一人,离了老远就狂放地哈哈大笑,但见此人身材高硕,一张阴鸷的脸上生着鹞眼鹰鼻,鹰视狼顾,令人望之生寒。此人一张大嘴上有些乱糟糟的胡须,身穿纹色惊怵的豹裘,手执马鞭,胯|下那匹褐色骏马,头颅隆起,双目突出,纹理流畅,显然是匹难得的好马,这匹马鞍旁挂着一柄四尺大铁剑和一张强弓、两个箭壶,忽焉纵横而至。

“段国骑兵!”

“是段国人来了!”

乞郢众人见状,无不脸现惊恐惶然之色,纷纷扭头向那边瞧,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低头窃语。十之八、九都心怀惊怕,不敢言语,只有那群初声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们,拿眼愤愤地瞪向这边。

“段国人又来干什么,难道我们的达慕节他们也要抢掠么?!”众人惊怒地道。

这刻,祭台上的慕容干虞脸色泛灰,心中不由暗暗一震,仅此功夫,那群段国武士忽焉而至,来到近前,顿时放马绕着乞郢部众兜转了好几圈,大喝着纷纷羁缰驻马,在外面停下。一膘骑士随着为首那人甩镫下马,挟着刀剑行了过来。

那群部中年轻人见段国人如此桀傲不逊,纷纷大怒,不安地向台边聚拢过来,大有奋起拔刀之势。慕容干虞又惊又惧,大为忌惮地猛然沁出一身冷汗,急忙挥手命众人切勿妄动义气,转而急忙下台,大吃一惊,向前跨了一步迎上来,向那为首之人颤着声音问道:“今日是我乞郢的达慕节,你……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正祭祖呢……”

那为首之人看了慕容干虞一眼,不屑冷笑了一声,不曾稍歇地一言不答,一把将他推开,向台上踱来,四下环台而立的人群望之皆靡,不由自主地闪开了一条路。部中父老暗暗咬牙切齿,但又不敢发作,摇头哎叹。连那适才戏闹的孩子也俱不敢出声,纷纷抱住父母瞪着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们。人人惧是惊怕之容,畏之如虎,即使那些胆大的也暗暗击掌,敢怒而不敢言。

台外有几十人守着,那人领着几人迳自登上祭台,如入无人之境,狂傲无物地一阵大笑,慕容干虞惊急地跟了上来,那首领倏然驻足立定,转脸猛地凛凛地望了慕容干虞一眼,使劲照他肩上拍了一记,忽然大笑谓道:“看你的打扮一定是乞郢的部帅慕容干虞无疑了,我叫活罗,乃是新调驳到黄藤的副将……”一言未毕,复又狂笑。台下之人听说其名,却大吃一竟,原来活罗乃是混同江附近的一种恶鸟,它的形状象公鸡一般,奢于啄物。好啄牛马脊骨而食,马牛遇之即死。若饥不得食时,甚至啄石块而食,甚是恐怖。如今光听此人名字即知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角色,叫人如何不神意惊遽。

活罗见众人惊骇,不禁益加狂作无饰,狂放之容忽然转为面色沉寒,那股令人难忍的狂傲继而转为阴残的笑意,目无余子地纵目四览,转向慕容干虞洪声地道:“我一来就听说了你的大名,又听说今天你们这很热闹,所以来看看……”言间竟旁若无人地四下一洒,不理慕容干虞孱弱的劝阻,竟用刀取了一块祭用的鹿肉,大嚼几口。

活罗此举对慕容来说,很是不敬,台下顿时响起一阵低低的埋怨嗟叹声。旁边一个段国武士见状,瞪眼挥了挥马鞭,骂道:“哪个不怕死的说话?”一言甫毕,圈外十来名武士作势就欲上前擒人,激愤的人群顿时又稍稍静了下来。活罗不屑一顾地森森一笑,眼角吊起,又谓慕容干虞道:“不过部帅大人请放心,我活罗虽是新来的,但也不是不识时务之人,今天来绝非来要马匹牛羊,只是来见识见识……”他大大地嚼了一口,啧啧叹了一回,又道:“不过今后还要部帅识时务些。”

慕容干虞立在台上满怀羞辱,长须微颤地强加隐忍,此人声声句句狠毒无比,慕容干虞打了一个寒噤,不知如何回答。活罗看也不看他一眼,怒眉一剔,眼里闪过了一道冷电,二话不说迳扫了那筋角弓和弧矢箭一眼,顿时停了下来,细看了半晌,突然洪声道:“我活罗正缺一张好弓,想不到今日竟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可要好好谢谢部帅大人了……”一言未歇,活罗早大笑了一回,真要上前去取,突然听到台下一声断喝:“住手!”

话声方了,活罗颇感意外地一愣,就连慕容的部众也不禁大感惊疑,几百双眼睛诧异地循声望去,但见人丛中已走出一人来,一时场中所有的目光不禁都盯在那人身上。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五十里秀的勇士屈蒙。四周的段国武士一见,纷纷执了刀剑向他扑来,人群顿时一真骚乱,其余诸人纷纷霍地闪开,顿时场中只剩下屈蒙和围着他的五名士兵。那五人看他神态凛然自若,更听说过他的大名,心中颇有几分戒意,互相使了眼色,突然一齐出手,向屈蒙扑了过去。屈蒙乃是部中矫健无敌的勇士,岂会怕如此几个小卒。但见他大喝一声,迳自矮身一扫,躲过几人之余但闻扑扑数声,再看那几人俱都被扫倒地上,还有两个,正好被屈云一手抓住一个,提起来遥空一扔,顿时被抛出老远,纷纷抱腿喊痛。展眼间,力大无穷的屈蒙一招就将几个段国武士摔倒地上。

四下的乞郢部众一时看得兴起,似是全然忘记了段国武士的威胁,见状纷纷鼓掌喝彩。地上的几个武士输得很不服气,拍了泥土起身还要出手,却见四下群情汹涌,顿时停了下来惶然四顾,怔在当地又惧怕又不甘心,不知所措地拿眼看台上的活罗,却见他竟神态自若,处之泰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向台下扫了一眼,脸上始终保持着一层笑意,让人猜不透他内心到底想些什么。

屈蒙目无旁骛,凛然迈过几个武士踱到台下,仰脸注定活罗,朗朗地传声道:“此弓叫筋角弓,箭是弧矢箭,乃是我部祭祖圣物。部中上下无不奉为璧珍,我们宁可失去性命也不会舍弃它们。你今天若是拿走它们,在场的部人绝不会置之不理善罢甘休的。”一言方毕,四下顿时响起了一片喝彩声,屈蒙一席话说得铿锵有力,不卑不亢,透人心魄,难怪乞郢部人无不四下轰然响应。

活罗目光如利剑,似要刺穿众人的心,傲然一声大笑,视天下如无物地扫了台下诸人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迳取了临壁的筋角弓与弧矢箭过来,顿时台下一片哗然,族中老幼妇孺气愤不已,希嘘嗟叹。东首的一干年轻人似是忍无可忍,纷纷涌到台前屈蒙身旁,四下的段国武士见状,大为惊惶,纷纷执了兵器退至台下,背台围了一圈,一时台近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地一触即发。

慕容干虞神情猛然一震,急怯大颤着声音喝止诸人,那活罗置若无物地笑了笑,脸色倏地一转,顿时阴冷得怕人,右手弯弓左手搭箭,弓弦铮然声中舒臂将那张筋角弓拉满,牵弓满镝,箭头直指屈蒙,冷冷地凝注着他作势欲放,让台下屈蒙诸人骇然惊顾。正在此时,人群突然闪出一个瘦小的人影,但见他行到屈蒙身前挡住活罗的箭。四下族人包括屈蒙俱是一愣,见他正是小老头似的秀焉,无不惊异莫名,脸上掠过诧异之色,任部中谁人也想不到这个平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秀焉,完全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今日竟有如此勇气。屈蒙心中微微一震,嘴中却沉定地道:“孩子,你快闪开,小心丢了你的小命。”

秀焉对屈蒙所言似是恍若未闻,依然故我地立定,只拿眼看台上那一副很有意思模样的活罗。人群中的慕容岱见状也忙惊骇地跑了过来,却见秀焉挥手止住拉她,转脸向活罗道:“活罗大人,我有话说。”

台上的活罗不意半路突然冒出个不怕死的,而且还是个奇形怪状的少年,正觉讶异,听他叫自己大人,脸上复又恢复了淡然之容。但手中弓箭却未稍稍放松,随时都有射出的危险,道:“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