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翳的天空飘着连绵的小雨,淅沥之声,竟日不绝。
大棘城北的一片疏林中新添了两座新坟,坟前站着一个人,精神静谧,一任雨水洗流。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焉。他在这裏已经待了三日三夜,一言不发,身心却在痛苦的回忆中颤栗。这两个他曾经以为最亲的人,如今一起陨落黄泉,而自己却依然孤独地活在这个世上……
第四日,京城有人找到了此地,却是卓北庐的手下,此人请他回去,慕容焉依然一言不发。第五天,卓北庐亲自到了劝他回去,他依然一动不动。结果,卓北庐无奈,只好回去,翌日又来,慕容焉还是一言不发,如此一直陪了他一日,实在担心得很,第七天,慕容焉突然恍然大悟,仰首笑了。
卓北庐还以为他更厉害了,急忙道:“三弟,你怎么笑了?”
慕容焉没有回答,终于挪动了身体,转望西边蔚然的晴空,淡淡地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功名利禄,朝花夕落。死不一定比活着差,他们受了太多的苦,解脱也好。”
卓北庐看他似有不妥,正要开解一回,慕容焉却道:“二哥不用劝我,小弟已然想通了。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做了些什么……”
卓北庐被他说得一怔,不知他是何意,正在这时,林外官道上突然行来了一辆马车和四匹骑马的武士,行到近前,一起停下,那马车帘帏一挑,一个侍女扶着一位夫人下了马车,几人一看,都急忙跪下行,原来却是端淑夫人。夫人来到两座坟前,命那侍女上些礼物,自己却拉住慕容焉,转身谓几人道:“我有些话要与慕容焉说,你们且先退下。”
卓北庐几人闻言,纷纷告退,走到了那片林外。
端淑夫人亲切地拉住他,仔细打量了几回,秀目中突然蕴泪,道:“孩子,这慕容瞻秋……,他是你的什么人?”
慕容焉一怔,道:“他是我的父亲。”
端淑夫人一怔,道:“我没有听你提起过,那……你的母亲是谁?”
慕容焉叹了口气,道:“母后,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但父亲曾经说母亲的闺名叫作青莲……”他的话犹未毕,端淑夫人蓦地脸色大变,急忙转过身去,眼中却已泪光濡濡,强忍了半天,方又顾作平声问道:“那……那你父亲还有没有还说别的?”
慕容焉摇了摇头,道:“其他的我一概不知,我甚至连我娘什么样都不知道。”
端淑夫人突然转身,一把将慕容焉抱住,泪水不停地流下来,颤抖着连叫“苦命的孩子”。慕容焉只道她可怜自己身世凄苦才如此流泪,顿时感动得热泪潸然。
端淑夫人颤抖着道:“孩子,我……我若是你的母亲,你会如何?”
慕容焉拉住她,望着她道:“娘,你是一国之母,怎么会是我的亲生母亲……”他顿了一顿,复道:“而且如今我父亲死了,恐怕天下再没人知道我的母亲在哪里了,我已经看破名利,只望自己多做大善,我娘她身在远方,纵是不知道有我这个儿子,我也希望她高兴呢。”
端淑夫人闻言,眼泪益加簌簌而下,道:“这样也好,总胜过日日争王夺位,勾心斗角,你娘知道了亦很高兴……”她拭了一回泪,道:“你父王听说你日日在此,怕坏了你的身体,所以让我前来接儿回去,他很担心你。”
慕容焉闻言,心中感动莫名,当下与端淑夫人携手而归,同乘一车,一路上问他以前是否认识薛涵烟,慕容焉点了点头。端淑夫人却并不问个中经由,只点了点头,道:“难怪她如此推崇你,她常在我面前提你的事,我也是听了之后,常和你父王谈论,他才到处找你,要给你封侯。”
慕容焉虽然早已猜到,但闻言依然心中突地一震,何偿不知薛涵烟一片苦心,而几日前霞映湖畔,她说不认识自己,分明说做给慕容元真看的。慕容焉心中忖悉事情经过,心中暗自慨叹,不复再想。当下,他随王后到了宫中,前去拜见过了父王,慕容廆捋髯,慈祥地庄容将他扶起,道:“孩子,为父知道你心裏定然痛苦,只是不能为你分担,你回来就好,今日先不要走,且留下陪为父和你母亲一同进食好了。”
慕容焉见他并未多问,心中感激莫名,当下就恭身答应。
几日后,慕容廆见他精神大好,心中大慰,道:“孩子,为父见你如此,心实大慰。明日你随父王入朝,本王要为你加官晋爵,不可推辞。”
慕容焉急忙推辞道:“父王,我只希望能侍奉你和母亲就足够了,至于名利之事,孩儿实不愿与之有任何瓜葛,父亲今日怎么又说此事?”
慕容廆道:“孩子,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既然不计较名利,有与没有都是一样,如今我封你官,又何必计较呢。况且为父素知你有框扶燕代的上善之心,这次正是我元真孩儿的意思,他听说了孩子你上次关于高句丽和宇文两国的高见,想出了一计,可保我慕容太平,这官乃是另有用处。”
慕容焉精神一震,道:“不知元真三哥有何高见?”
慕容廆道:“高句丽与宇文若是同时出兵,我慕容确实危险,所以必须与其中的一个议和。高句丽与我国有深仇大恨,年年用兵,自无议和机会,但宇文却是我鲜卑族人,元真建议由孩子你代为父出使宇文,但我看焉儿你伤心未去,所以……”
慕容焉闻言大喜,三国议和乃是他期待已久的事,为了这件事,他奔走天下,如今听说要与宇文议和,怎不高兴。当下不待慕容廆说完,急忙打断他,跪地一拜,道:“父王圣明,孩儿最大的愿望就是我慕容能与宇文、段国和睦相处,同族相怡,三国百姓不用再遭刀兵荼毒。若是父王不嫌我有辱上命,不足驱使,孩儿愿亲赴宇文的国都紫蒙川,为我慕容求得北方的一片太平。”
慕容廆闻言心中一热,庄容将他扶起,道:“好孩子,难得你不求功名,心怀天下至善,派你出使我自是放心,但我听说宇文的国君悉独官曾派人追杀过你,想来他有害你之心,你若是果真到了紫蒙川,为父怕你会遭他们的算计。”
慕容焉心中感激,道:“父王不用担心,孩儿当日尚未被父王所用,他杀我是为了使我不能在将来威胁到宇文。如今大局已定,尘埃落定,我已是慕容的使节,代表的乃是慕容一国,杀一人而得罪一国,不是智者所为,我何惧之有。”
慕容廆闻言,连连点头,同时心中也不禁遗憾。这慕容焉与自己最肖,心怀仁恕,名动天下,更是智慧过人,若他是自己的亲生孩子,这大燕国将来的王位将非他莫属,想此不禁暗中慨叹。翌日,慕容廆大集文武群臣,当着百官的面儿,拜慕容焉为投鹿侯,加议和大将军,奉了王诏于三日后启程出使宇文,这三日先飞鸽照会宇文的国都紫蒙川。
三日后,慕容焉先去拜别了端淑夫人。端淑夫人拉着他,说此去宇文霜寒露重,嘱咐他穿的,吃的,样样嘱咐得放了心,方和慕容焉洒泪而别。慕容廆亲自率领百官送到棘城之西十里亭,喝过了见行酒,慕容焉身着威武的官服,在卓北庐的陪同之下,提马北上,西出好城,直趋宇文。
此次出使,慕容焉并未带什么厚礼,当初慕容廆还很担心,但慕容焉却说,他此行是说和,不是求和。求则必然礼下于人,需要厚币大礼,而他却要以理直求宇文国主。慕容廆听过之后,深受感动,所以只准备了份普通的礼物,另外听说宇文的国君悉独官最好良马,所以专门为他挑选了三匹骏马,作为礼物。而慕容焉的二哥卓北庐生怕他此行有事,所以坚持跟着他作为保护,慕容焉执拗不过,只好答应。当天,慕容焉独自向摩利国诸众发出信号,要他们五日后在慕容、宇文的边界静候命令,他另有用处。
当下一行百余人马,策骑北上,一路上晓行夜宿不说,不日到了边界附近,慕容焉只让卓北庐率诸人先行,自己做些事随后跟上。卓北庐知他必有要事,不便多问,嘱咐他自己小心,先率人出了好城,北入宇文。
慕容焉当下提马到了约定地点,却见只有玄女宿的宿主李玉寒率领四名女子在此等候,当下一怔,那李玉寒见过国君,方将他引到一食店中,进去一看,但见玄武六宿及手下诸大护法,屈云、顾无名等一干兄弟人都在此地。诸位宿主见了,自然少不了行国君大礼,慕容焉实在无法,只好摆手一切从简,又和屈云众兄弟见过。这时诸人已知他封侯之事,纷纷向他道贺,慕容焉摆手道:“诸位兄弟,你们还不知我,我从来无意功名,但如今身负议和大任,只好暂且尸居素餐了……”当下,他将此次出使的事与众人说了。
这时,那店家早为众人准备了精美的酒食,众人四张大桌凑成一桌,且吃且谈。席间,慕容焉将自己这些日在王宫的经历一一说与众人,听得屈云、顾无名等又是自豪得很。当慕容焉问及江湖中事,众人都说最近中原各大门派的群豪正赶往龙涉山赴百宗论剑的盛举,慕容焉闻言点了点头,边吃边忖。
膳后,众人说到出使宇文之事,慕容焉道:“关于此事,我确实有事要劳动一下玄武宗的兄弟……”
盛大用闻言,道:“主上这是什么话,我们都以能替主分忧高兴,这么说话就是不把我们当自己人了。”众位兄弟闻言,纷纷附和。
顾无名笑道:“焉,你就别再客气了,否则众兄弟可都不答应了。”
屈云也道:“有什么事大雁你尽管吩咐,我们一一去做就是。但此次你出使宇文,我正想和你一同前去,宇文人素来自以为是,这次我可要将他们大王揪住殴打一顿,让他归顺到我们兄弟手下,当个小卒。”他话一出口,立刻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慕容焉拍他肩膀,道:“兄弟,我这次去紫蒙川是为了议和,可不是找碴打架。否则,怎么能少得了你。倒是龙涉山那边,我怕崔毖这等人会趁机浑水摸鱼,还要劳你和顾大哥与众位兄弟前去照应一下,否则,我怕此人害我慕容之心不死,我去紫蒙川也不放心。”
屈云一听不能与他一同去宇文,顿时显得颓废得很。
顾无名却安慰他道:“老屈,你不是要打架么,这次龙涉山怎么说也是百宗论剑,好几年才难得一见,你要是不去,下一届你可都有孩子了,那时候岂不要带着儿子上场。”
众人闻言又笑,但此言却大大地打动了屈云,他立刻转苦恼为大喜,恨不得立刻启程前往龙涉山。
玄虚宿主陶牧振老先生道:“主上此去紫蒙川,料想那国君宇文悉独官必会报复,以属下看,还是让我们挑选高手随行,也好保护主上于万一啊。”几位宿主闻言,纷纷点头称是,都毛遂自荐地要同入宇文。
慕容焉心中感激,道:“诸位,我知你们的良苦用心,但我此去,量他悉独官也不会将我如何。倒是与件事,事关此次议和成败,此事若成,我自然会安然无恙。”
玄室宿主‘链子双剑’韩广陵是个急性子,问道:“主上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们无不悉数做到。”
慕容焉当下将众人聚拢过来,低声说了一回,众人闻过纷纷叫好,经过一番斟酌,此此秘密行事,由精明老练的玄牛宿主乐伍元、玄虚宿主陶牧振二人主持,其他四名宿主一半接应,一半去协助屈云到龙涉山一行。当下众人商量已毕,轰然举杯,预祝此行大功告成。事后,众兄弟各自告别,提马各奔前程。屈云、顾无名、断氏兄弟与十五名剑客走时,慕容焉将屈云和顾无名送到小孤林,拉着他们的手,依依不舍地从怀中取出一卷自己手书的书帛,递与顾无名道:“顾大哥,你们此行龙涉山,我料定会遇到崔毖此人,此次为了笼络江湖上的高手,流霞渚必然会倾巢而出,崔海实力之强大,实在不容小觑。昔日我随封师兄同住时,有幸得见天下各大宗派的武功秘笈,今日取了几项宗派已经灭绝武功的书成此卷《上武捷要》,共载剑术五篇,指掌轻功七篇,‘五子炫天阵’一卷,你们可路上研习熟练,也好和崔海的人周旋一回。”
顾无名与屈云闻言都不觉一惊,踌躇良久,两人接过书帛展卷一看,立刻精神一震,倏然躬身跪了下去,长跪道谢。慕容焉急忙将二人扶起,道:“这些武功我本不该随便传人,但如今事情紧急,也只好从权,想来创练此功的前辈门在天之灵,得知你们发扬光大,免除武功灭绝,未必不是件好事。”言毕,不禁一声浩叹。
顾无名道:“焉,《上武捷要》上面所载的武功无不正合我们所学,学起来定然事半功倍。难得你对兄弟们如此厚爱,书中所载秘技若非师传,想我们一生怕是也难得一见,今日有了此书,兄弟们此行不是冒险,而是去各自扬名,你的心意我们都拜领了。”
慕容焉连忙摆手道:“顾大哥你最能识别秘笈,这卷书中所载武功,我已各自注明何人习练何种,你们二人功力深湛,可全部习练,到时还要你和屈云多帮助兄弟们。”
顾无名与屈云心中感激莫名,躬身又拜,但觉一股力道轻飘飘、软绵绵将他们托起,心中正惊骇慕容焉的深湛修为,抬头看时,他却已到了十丈之外,背后留下袅袅余音,道:“兄弟无多礼,我们此别,来日相见定要开怀畅饮,大醉三日不休,各自珍重——”声音落时,人踪已无,不知所之。
※※※
两日后,一个俊朗绝俗的少年西出好城,自柳城验过通关文牒,飘然进入了宇文国内。
方此之时,中原汉、晋两国时时交战,辽东燕地一族三国,东有慕容,西面与汉国接壤有段国,两国都在辽东塞障之内,当时俗称关内,但这个关内与后来的说法又不一样。以此来说,宇文又在辽东塞外,境内颇广。其实,宇文氏王族严格来说,上曾不算是鲜卑人,但此话不在本书之列,况且他们本来出自阴山,来到此地与鲜卑居住久了,也很难说。而‘宇文’两个字也含有深意,古代俗称天为‘宇’,国君为‘文’,之所以用‘宇文’为国号,乃是‘上天所授之君’的意思。据说当年宇文的开国之君宇文泰曾猎得玉玺三纽,上面写着‘皇帝文’的字迹,慕容泰以为此乃上天所授,就建国‘宇文’。
当然,这些说法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只是传说如此。
如今正到秋高气爽,塞障之外海阔天空,土地广阔,与那慕容虽然一线之隔,却似两个独立的天地。
慕容焉信马游缰,行了两个时辰,看看天色将午,欲到前面道上打尖的地方歇歇,吃点东西。哪知他沿途寻了许久,只见有店,不见有人,一连三家都是如此。没有客人还不算什么,但天下哪有将店扔下不管的老板,看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他到了一片疏林,那官道一折,迳向西走,拐角地方有个茶棚,慕容焉一看,突然发现那地上躺这一个老人,当下急忙上去将他扶起,看他胸肋间似是中了一掌,虽未至命,但这老人毕竟年纪大了,所以吐了口血,竟然站不起来。慕容焉当下二话不说,急忙取了上好的疗伤之药为老人服下,又运真气将淤气排出,那老汉方颤抖着长吁一声,悠悠转回,望了慕容焉一眼,连连道谢。
慕容焉道:“老人家不必客气,你怎么被人打了?”
那老汉看慕容焉是个诚执的人,当下摇头长叹一声,无耐地道:“年轻人,实不相瞒,今日老汉我在做生意事,突然见一个象你一样大小的年轻人踉跄到此,身上有伤,我就送了些吃得给他,那少年过意不去,临走时说他叫慕容焉,今日钱先欠着,他日要回来厚报呢……”
慕容焉闻言,不禁一怔,遂将那老汉扶起来,听到继续道:“我只是帮他一餐,哪里指望要他报恩,只是慕容焉这个名字我也听过,是我们族内的大英雄,虽然不是宇文国人,但却是个大好人,帮他我自己都觉着高兴嘞……”
慕容焉听老汉絮絮叨叨,但却感他至深,心道我慕容焉何德何能,竟得三国百姓如此厚爱,但却不知为何还有人冒充自己,而且是身受重伤。
那老人接着道:“当时我看他身上有伤,想让他在我这裏休息几天,但他死活不肯就走了。哪知他走不到两个时辰,突然来了六个人,都带着刀,领头的大胡子说找一个年轻人,他们说了样貌,问我见过没有。我一听他们找的正是慕容焉,就死活不告诉他们,结果他们打了我一下,向西追去了。”
慕容焉一听,基本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当下从怀中取出十两银子,递给老人道:“老人家,这些钱你拿去吧,这裏实在不太平,你拿着它到个镇上做点买卖吧。”言毕,将那银子放下,转身告辞。
那老汉却急忙拿起银子,跑过来还给他道:“年轻人你这是做什么,我帮助慕容少侠,若是要报酬的话,一定会天打雷劈的,而且你又没有喝我一杯水,我不能要。”
慕容焉闻言,心中一酸,当下接过银子,抱拳一揖转身离开。但他的心中却向苍天默默念道:“老人家,你今日不要我钱,他日我还你三国一个太平,也好报答你们的厚恩……”一念及此,他策马快速地向西走去,希望追到另外一个‘慕容焉’。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策骑行了片晌,果然听到前面有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当下夹马抖缰,稍时到了前面的树林,进去一看,裏面正有六个大汉正围着一个少年撕杀。慕容焉当下羁缰驻马,侧坐雕鞍向场中看去,但见那少年年纪当在二十岁左右,生得眉清目秀,风华绝俗,混身穿着件白衣,足登剑靴,左肋似乎已经受了剑伤,但饶是如此,在强敌环伺之下,浑身散发着森冷的杀气,与六个大汉周旋其间,比较吃力。
另外的六人,都是清一色大彪形大汉,个个生得身材魁梧,面目彪悍,手中的兵器一律是又宽又重的大长剑,但在方才那老汉眼中,这兵器却成了‘刀’了。他们领头的,那老汉说得倒是不假,确是个满脸大胡子的中年人,这时手中长剑正咄咄逼人,一招快似一招地将那少年逼退,口中得意地连呼带叫,有时还学几声狼叫,狂作已极。慕容焉看了他的剑,但见剑式非常犀利,招招精妙绝伦,直指对方要害,每出一招,慕容焉便心中一惊,这套剑术他认识,就是藏在玉龙子中的上半部剑祖彭化真的剑术。慕容焉惊惕地忖了片刻,突然一震,那玉龙子的秘密只有自己和木丸津两人知道,那么这人一定与木丸津有某种关系无疑。
那少年这时招招被动,但又被大胡子的狂态激怒,连出绝招奇招,但终于是棋差一着,缚手缚脚,十几招下来,再加上他本就有伤,顿时心急如焚,头上出了一层热汗。
大胡子见他着急,顿时益加得意,边打边不干不净地道:“小娃子,上次我大哥没杀你那是有话要问你,我看你这么漂亮,打扮打扮却还象个女人,不如索性跟我做个媵侍,我定会让我大哥饶你一命,你觉得怎么样?”
这大胡子一番脏话,几乎令那少年呕吐,大叱一声,冷冷地道:“你这变态的老淫贼,不过是木丸津手下的一条狗,也不找个尿坑照照自己那德行,我看你也是没有女人要,才专门找男人的吧,而且如今似乎连个男人也没找到,真是失败!我慕容焉女人缘却好得很,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几个?”言毕哈哈大笑。
这下他可捅了马蜂窝了,那大胡子脸色顿时一变再变,眼见这心情被他这一句骂得差到了极点,也可能正中他的要害,不由得怒火腾地上冲,哇哇大叫地连施辣手,大有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心思。其他五个人生生地不敢乱笑,也急忙加快了攻势,如此一来,少年顿时情况大窘,饶是施展出浑身解数,但终于难敌那大胡子的千钧重剑,这中间那少年的一招一式,都落到了慕容焉的眼中,只觉着这少年的剑术颇为熟悉,但一时不想不起曾在那里见过此人,坐着要再看仔细些。
稍时,双方又过了六、七招,少年的剑式愈加散乱不堪,显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正在这时,那大胡子剑招猛地一变,突然一个轮出一片剑幕,一扫而至。少年觑然一惊,躲避不及,当下只好用近全力挥剑格当,但终于因为力气将尽,身上又有伤,一时不能格开,但他突然发现对方这一剑竟然是掷手剑,也就是对方全力将剑旋转着脱手掷过来的,这少年要是内力充足,自然能一剑格开,但那大胡子正是看中了他没有这个能力,才如此阴险。要知这一招若是一剑不能格开,顿时变得十分凶险,那柄剑会绕着你的剑旋转,当然一定会伤到你,而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寻常的江湖中人是不屑一用的。
少年何尝不知,但发现时却为时已晚,慕容焉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卑鄙,出手去救已来不及,但见大胡子的那柄大铁剑顺着白衣少年的剑一旋,剑柄正好“啪!”地一声击在他的右肋,还好伤他的不是剑刃,否则结果就难说得很了。但饶是如此,白衣少年被他这一击,顿时动作为之一缓,就在此时,大胡子的双掌骤然赶到,“砰”地一声将他击出两丈开外,顺势接住掉下来的铁剑,毫不停滞地纵身跟上,那少年重重摔在地上时,大胡子的长剑却已到了他的胸前。
这大胡子这一连串的动作还真利索,显然是久用纯熟。这时,眼看这少年就要陨命剑下,突然间……
大胡子的长剑上半截陡闻“锵”地一声惊鸣,似是被什么暗器击中,“啪”地折断为两截,上面一尺来长的一截被那不知名的暗器击出三丈开外,“夺”地一声深深嵌入一棵大树,兀自嗡地振颤,声势骇人已极。这一突变,顿时将场中众人都骇得神情猛震,纷纷停了下来观看,却见在那边林下立着一匹白马,马上缓缓下来一个卓朗绝世的年轻人,平静地踱了过来,拦在了六人与那少年中间。
大胡子心中暗暗一凛,眼睛在地上瞪了许久,也没有看见慕容焉用什么暗器打断了自己的剑,当下瞪眼道:“阁下你……你是什么人,竟然敢管老子的事?”
慕容焉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我是什么人你不必知道,但你是什么人我却清楚得很……”
大胡子还以为他果真认识自己,不觉一悦,道:“你说说老子是谁?”
慕容焉道:“你是个将要失去武功、作无毛狮子吼的人。”
大胡子闻言,长须微颤,勃然大怒地骂道:“妈了个八子,你敢咒你老子,实话告诉你好了,我就是马上将要举行的百宗论剑的第一剑客的二弟刘无敌,你敢管我们的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慕容焉不屑地道:“百宗论剑还未举行,你大哥是什么人,竟然敢口出狂言,认定自己是第一剑客。”
大胡子自负地望了几兄弟一眼,道:“我大哥就是两百年前大名鼎鼎的剑祖彭化真的衣钵弟子木丸津,最近半年他一举击败了几十个剑道高手,所向无敌。有我大哥出山,谁敢和他一争,到时他不是‘百宗剑首’是什么?”
慕容焉闻言一笑,心道果然是那木丸津,听这个名字大得震耳的刘无敌所言,这半年来木丸津必然是将那彭化真的剑谱研究个透,已经小成,看样子还有可能去参加龙涉山的百宗论剑大会。这下他反而稍放了心,因为这木丸津若是去了百宗论剑,却正可压制一下流霞渚崔海的势力。但一想到此人凶狠残忍,正是自己一手造成,不禁起了灭他之心。
慕容焉冷冷笑了一声,道:“在我看来你这无敌二字,并非是你武功高得没有对手,而是根本没有抵抗的意思……”他话犹未毕,那刘无敌早气得眼睛瞪,大喊一声,与五个大汉一涌而上,慕容焉不管别人,转门向那快速扑来的刘无敌当胸凌空一指,但闻“嘶”地一声破风之上,那刘无敌还未看清究竟,胸口膻中与脐下气海分别被点中,突然象是散了气的气球,“砰”地一声从半空掉在地上,连伤带摔,疼得那刘无敌哇哇大叫,其他五人一见,顿时骇得得立刻止住脚步,眼睛瞪得又大又圆,不明所以地望着慕容焉,半晌方记得去扶起刘无敌,再一看时,其两个要穴的真气已经被点散了,如今果然是废人一个,连走路都要喘气的平常人了。
五个人都惊呆了,地上的少年也觑然一惊地瞪着慕容焉的背影。
慕容焉向那五人道:“你们五个回去告诉木丸津,就说慕容焉一个月内定会登门拜访,让他好生等着,你们带这这个废人走吧。”
五个大汉闻言,如逢大赦,急忙惊惶地抬起刘无敌,仓惶地溜出树林跑掉了。
慕容焉回头望了少年一眼,急忙从怀中取出一瓶疗伤药给他吃了,又为他洒了些金创药在伤口上,那少年冷冷地看着他,竟然连个谢字也未说出,神情冷淡得很。半晌他伤势稍有好转,转向慕容焉道:“你是什么人,竟然敢替我慕容焉作主,还约木丸津决斗,你好大的胆子。”
慕容焉暗暗哭笑不得,这人竟然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却还要装自己。但他从对方的剑术与表情,略微推知了些,这时却只好装作无奈地道:“慕容少侠,实在对不住,方才我一时口快,就替你约了那个家伙,实在抱歉。”
这少年竟然很生气,道:“刚才你倒是痛快了,又是骂人,又是打架,临了还替我约了人家一个月内开打,你可知道那木丸津的剑术有多高明么?”
慕容焉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这下几乎将那白衣少年鼻子气歪了,冷斥道:“那你方才装什么大瓣蒜!”
慕容焉暗暗叫苦,不知如何应付。
白衣少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想要起身,但终于力有不逮,又疼得“啊”了一声,颓然委地。这时看慕容焉只是瞪着自己发愣,气愤地道:“你这人真是不识好逮,方才才给我招来件大祸,现在又没事人似的,你是不是想让我死掉,你自己去打架啊?”
慕容焉闻言,急忙将此人扶起来,如今慕容焉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个白衣少年太象自己认识的一个人了。当下他急忙扶白衣少年起身,立刻微微嗅到一股如兰似麝的馨香,而这种香味男人身上是绝对不会有的。于是扶白他到了自己坐骑旁边,道:“大侠,你眼下有伤在身,先随我到前面的营帐休息,我好找几个人伺候着让你赶快疗伤,如何?”
白衣少年嗯了一声,心道你还不是怕那木丸津,才让我好好疗伤,我索性就让你伺候几天。当下遂道:“这么久了,还未请教你是什么人?”
慕容焉将他扶上坐骑,笑道:“我啊,我是慕容的使臣,现在正要出使紫蒙川,大侠若是不介意,就先随我们同行,我那里可有好的疗伤药,我看兄弟你定然还未成亲,这身上的伤一定要好好处理,否则留下几道大的疤痕,怕是吓得没人肯嫁给你呢。”
白衣少年自然是不用担心有人嫁给自己,但自己却是要嫁人的主,天下女子最爱美,如今听说那剑伤会变成大疤,顿时大急,催促着慕容焉赶紧追上大部,但慕容焉却只为他拉着马行走,急得白衣少年顿时将眼一瞪,道:“你这人怎么这么磨蹭,一脚踹不出点脾气,我都快急死了,还不快些上马,你非要气气我才行么?”
慕容焉一句戏言,想不到他如此认真,当下无奈,只好和他同乘一骑,慕容焉只在后面抖缰,顿时催开马蹄,飞快地沿着官道北上,不到半日,见前面有人接应,一问才知大部正在前面休息,当下于那人一起提马急驰,片晌就赶上了大部。
众人一见到慕容焉赶上,都不禁大喜,纷纷跪地,口称“侯爷”。
慕容焉急忙下马,命众人平身,却早被卓北庐拉住,道:“三弟,你可回来了,我还以为你路上出事了呢……”这时,他正好看到白衣少年,不禁讶异地道:“三弟,这位是……”
慕容焉闻言,猛地想起还要给这白衣少年疗伤,急忙命人将他扶下马背,去取灵药为他治疗,一面只说是路上遇见的朋友。卓北庐见他不愿多说,不再多问,当下将一路上情况简要说了一回,与慕容焉相携入了帐篷不说。
却说那白衣少年听人唤慕容焉作侯爷,不禁暗暗一怔,想不到这年轻人年纪轻轻,竟然位列王侯,为慕容国的使节,心中不免有些奇怪。当下他被两个健仆陪着前去疗伤,心中大窘,待那两人取来上好的金创药,他扭扭捏捏了半晌,但心中又怕耽搁久了,伤口果真会变成几道大疤,急忙让那两个大汉出去,自己一个人将帐蓬闭得严严实实,退去外衣,裏面却是一件女人的抱腹心衣,裹着凝脂温玉般的胭体,帐内顿时春光温暖,馨香满蓬了——这个冒牌的慕容焉果然是个少女,美得令人惊心动魄的少女,她的美凝郁在她冷峭的外表内,不是别人,却正是西门若水,一个曾经为了慕容焉而心碎的少女。
原来,自从她离开霁霖幽谷,伤心欲绝,懵懵恫恫不知所之。后来,她故地重游,行到好城附近时,听说有个叫木丸津的悍匪在三国边境聚了不少人,到处抢掠,听说当年他曾拜给慕容焉,就决定女扮男装,为慕容焉除了此害,但她哪里知道,木丸津也正在四处打听慕容焉的下落,因为这彭化真的剑术他只练了一半,但一但练了下去,却象陷入了旋涡一般不能停下,他拼命地克制,但终于还是不能成功,所以,他就想到了慕容焉或许知道下半部剑法,如今一听慕容焉到了此地,还破坏了他们几桩买卖,当下亲自出山,一照面就重创了西门若水,发现她并非慕容焉,就没再管她。但直待西门若水逃后不久,他心中突然一震,暗暗跌足怪自己当时没有想清楚。这人既然是冒着慕容焉的名字来的,定然知道他的下落。这才让自己教出来的二弟刘无敌前去追赶,一直追入了柳城……
待她堪堪清理好伤口,金创药尚未上好,帐外突然传来了慕容焉的声音,道:“大侠,我能进去么?”
西门若水骇了一惊,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急忙拿衣服遮住身体,急急地道:“你……你过来干什么,你不要进来!”
慕容焉知道她误解了,当下道:“大侠,我是来给你送衣服的,我且放在帐口,你待会儿自己取吧。”一言及此,他有严命没有西门若水的吩咐召唤,任何人不得进帐内一步,方才离开。这回西门若水足足地放下了心,可以安心地敷药了,少女芳心暗暗感激,但突然涌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觉,似乎今日遇到的事有某些地方似乎以前就曾经发生过一般,孰不知这并非是她以前经历过同样的事,而是对一些人熟悉但又不可名状的缘故——而这个人,就是她心中深爱的人,慕容焉。
自此,她便随着慕容的使节一同北上。
不足数日,她的伤已然大好,而先前以为会留下大疤的担心都消失了。她的元气在渐渐恢复,那慕容焉日日前来看她,而她与这位投鹿侯相处,常常会找出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的气魄,他的胸怀,他的渊博,他的无微不至,都与西门若水梦中的人好象,好象,又使她会分不清自己到底在何谁相处。
这种熟悉的感觉,使她不想离开,每次见到慕容焉时,她都芳心莫名其妙地暗自高兴,渐渐地和他一参研剑术,不知不觉间,她突然发现这个年轻人正在以难以察觉的方式传授和改进自己的剑术与内力修为,而当她注意到时,她的进境却连她自己都吃惊。当她肯定了这一点后,突然对慕容焉道:“想不到你区区一个草头将军,竟然有如此深湛的修为,教了我这么多,我也要教你点什么才好。”
慕容焉只是微笑,但西门若水却两眼圆睁,有些生气地道:“怎么,你不相信我慕容焉?”
慕容焉心中好笑,口中却道:“我怎么敢不相信你呢,慕容大侠……”说到这裏,他上下打量了她一回,突然道:“但我听说慕容焉是个头发花白,面目瘦弱的奇丑少年,但你怎么……”
西门若水不待他将底下的话说完,突然妙目圆睁地挑眉,打断他道:“不许你说他的坏话……”一言及此,她突然发觉自己失口,急忙该口,娇靥一整地以教训的口吻,道:“你一个草头将军,知道什么。江湖上的事复杂得很,就算我说给你听,你也未必能理解,我最近不过是练功有成,才容颜大变,这件事以后不准再提,否则,我就对你不客气!”
慕容焉被她声色俱厉地教训一顿,心中既感动,又大大地窝囊,当下嗫嚅着不敢再说。
却说一行人等渐渐进入营州境内,而宇文的国都紫蒙川就在营州西北,已距此不远,当天色已晚,慕容焉命人就地扎营,休息一宿,待到第二天天亮时再即早启程。当下一干众人搭好帐篷,各自回去休息,但西门若水最近总是睡不安稳,这夜见天上疏月明悬,便一个人提剑到了帐篷外,渐渐地溜达到了一爿小河的疏林旁,望着鳞鳞闪闪的河水发怔。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身后出现拉一个人影,她还以为是慕容焉,头也不回,道:“你也睡不着么?”
“是的,我也睡不着!”
这不是慕容焉的声音,西门若水闻言,急忙回身一看,却见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卓北庐。
西门若水不觉一怔,道:“原来是卓先生啊,你……怎么也睡不着么?”
卓北庐淡淡地道:“我正为了此行担心,为我三弟担心。”
西门若水道:“侯爷机智过人,武功高强,此行定能完璧而归,有何可担心的。”
卓北庐突然转向了西门若水,双目紧紧地凝视着她,道:“我在担心你!”
“担心我?!”西门若水被他突然如此郑重的神情吓了一跳,道:“卓先生,你……你这是何意?”
卓北庐道:“我三弟此行关系了慕容、宇文两国的百姓安泰,绝对不容有失,我也不允许有任何以外的事发生……”
西门若水秀眉一皱,一整娇靥,说道:“我不明白,但这件事与我何关?”
卓北庐象是能看透她的心,道:“而你就是那个意外!”
西门若水被他一眼看得浑身大不自在,顿时哑然半晌,方咬唇道:“先生是要赶我走么?”
卓北庐没有说话,拿眼看着她,但他的表情却已说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