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骸放眼眺望,海水无边无际,水汽冲天,云霄动荡。水呈墨绿色,巨浪翻卷,时刻皆无停歇。
海面之下有大片阴影,起先,形骸心存侥幸,以为那是天上的云,但逐渐又知不对,那阴影浮动,宛如人形一般。
它睁开金黄的眼睛,凝视形骸。
形骸魂飞魄散,哭喊道:“饶了我,饶了我!从小到大,你为何一直折磨我?你可以杀了我,吃了我,为何偏偏阴魂不散,只是吓唬我?”
一只满是鳞甲的手探出水面,形骸欲躲不及,被扯入水中。墨绿色的水淹没了他,形骸耳畔回响着疯狂的、恐怖的呓语,他肌肤溶解,肌肉腐烂,骨头粉碎,五脏六腑灼烧般疼痛。
他灰飞烟灭,唯有脑中残余白色的火焰,那是他的魂魄吗?随后,海天之间回荡歌声,歌曰:“烧烧灼灼天地热,浑浑浊浊俗世河,魂魄行海阴阳世,放浪形骸逍遥歌。”
歌声遥远孤独,却有逍遥之意。形骸已不复存在,但这歌谣却听得清楚。
形骸一个冷战,睁眼而醒,只听耳畔轮轴转动之声,碾压路上石子。他身在大马车中,冷汗淋漓,呼吸大乱,怀中仍抱着长剑,盘膝而坐。
只听一孩童笑道:“骷髅头,你不好好练功,被师父知道,非打你板子不可。”
又听另一人道:“师父舍不得打他,他这般瘦,一碰就死了,虽说师父严厉,孟家的人可惹不起。”
形骸头疼欲裂,低声道:“我我不舒服,莫要吵了,莫要吵了。”
一壮大少年叫道:“你哪儿不舒服?你成天就不舒服!师父让咱们练功,你却只知道松懈懒惰。”
形骸书读得多了,加上做了噩梦,心情又糟,便有些愤世嫉俗的心思,想道:“一群愚昧之辈,一群冷血之徒!你们对我全无所知,只因我与你们格格不入,便疏远我,嘲笑我身上的病,嘲笑我显露的弱,视我为怪人。”
形骸身边一少女道:“好了,好了,你们别老盯着行海不放。他将来是要考秀才、举人的,与咱们这些大老粗不一样。”
形骸心头一暖,望向那少女,却觉得她眼神戏谑,不知是不是一番揶揄。他本名孟行海,却总被旁人叫做形骸。
他靠在车厢上,想要入睡,又怕再做噩梦,耳中听人窃窃私语。
右边一人道:“时候不多了,再过一年,若再练不成这龙火功第二层,就只能回家吃闲饭啦,我爹娘准会打骂我,说我没出息。”
形骸叹了口气,对自己练成龙火功之事不报指望。他自诩读书破万卷,文笔颇不差,若不能成为人中之龙,回去也能赶考做秀才。只不过如此对不住长辈厚望,自难以逃过一顿责罚。
这些孩童皆是世上一龙火天国中官家子弟,如今在洛水派襄离别院中暂做道童,读书写字,习武练功。龙国国力强盛,当世无双,四方无敌,万国臣服。国中有数大宗族,每一宗族皆源远流长,血统尊贵,体内暗含“龙火”,潜力深远难测,故而各族送族中少年进入各地道观,由名师指点,习练一门“龙火神功”。
这门神功共分九层境界,第一层人人可练,便是农家的傻小子也可粗粗一学,但却难有多大用处。可一旦能修炼有成,抵达第二层境界,则会脱胎换骨,称为觉醒,不论男女,一举从众孩童中脱颖而出,备受宗族瞩目,将来必受龙国朝廷重用,成为人上之人。
这时,马车在路旁停下,只听一老者说道:“诸位爱徒,停下歇息,活动手脚。”
众孩童陆续钻出车厢,拉筋挺腰,抬手抬脚,这叫一吐浊气,清醒体魄。原来众人习练这“龙火功”后,非如此活动不可,否则易伤身子。
一穿灰袍革履的老道缓步走来,说道:“徒儿们,若不成,不可强练。需知无有因缘,莫要强求的道理。有人聪明,有人愚鲁,不可一概而论。”
众孩童齐声道:“是,师父。”
这一行人马,乃是洛水派的襄离别院中的修道之士。此次大举出游,西行至海岸边,乃是临近出师的弟子们例行如此。他们将行至龙国西海边境,观水汽,望云泽,察日月而悟修行。
这老道乃是襄离别院中一位师范,名叫李金光,他看似顾盼生威,铁面严厉,实则对这些道童却不敢太过得罪。只因这些少年皆是龙国中大宗族送来修道的子弟,若有闪失,他委实担不起责。
另有二十个高大威风的汉子跟在后头,手持单刀,他们是别院的护衞,身手颇为不差,而一路上又皆是开阔的官家道路,当能护得此行平安。
形骸转动眼睛,望向众同门,先看见那最为高大的木格,心头一叹,不敢多瞧。这位木格于数月前突然开窍,习练龙火神功有成,已臻第二层之妙境。待到十五岁后,将被送往龙国四大门派中精修,今后前途不可限量。师父对此人甚是看重,处事颇为偏心,可偏偏这木格就爱找形骸麻烦。
木格傲然一笑,指着形骸,道:“先生,行海他先前练功偷懒,在途中呼呼大睡。还请先生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