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监十六年。
这一年我才八岁。
我是当朝侍中、信武将军徐绲的爱女。祖父徐孝嗣,做过前朝太尉,封枝江文忠公。我可算得上是出身士族豪门。
人人都说我很美。而且,我和一般官家小姐不同。我还聪慧热情,长于诗词。
所以我今日竟然身在这裏了。
早春的建康,华丽的“颜园”,正是王公大臣们最爱在此赏景品茗之处。
我不明白为何今日父亲竟然会带着我一道出门。也许他想对旁人炫耀我的美貌或早慧,但我情愿不要做他粉饰门面的工具。
然而我拒绝不得。何况,颜园景色之美、造景之工,也是有名的。我早就希望有机会能亲眼一见。
父亲放我一人在后园里游荡,他自己却与朝中同僚饮酒作乐去了。
正好。我一路穿花拂柳,把自己喜欢的花,统统每样各折一枝,戴了满头。走到水畔,我俯身望着清澈见底的水,看到水中自己的倒影,竟是满头花红柳绿,鲜艳得紧;我不禁咯咯笑起来。
大笑间,我眼角的余光忽然在水中望见另一人的倒影;那人不晓得来了多久,却只静静地伫立在我身后,一言未发。我陡然吃了一惊,仓皇回身;脚下却冷不防绊了一下,眼看就要跌到池中去。
身后那人也仿佛大吃一惊,伸手要来拉我。但不知为何,他却没能及时拉住我的下坠之势。只听得“噗通”一声,我落入了水中。
我恐慌惊惧,拼命挣扎;冰冷的水无情地灌入我的口中、钻入我的鼻腔。我无法呼吸,只能张开双手,拼命想捉住任何一样东西。我眼前一片黑暗,死亡的恐惧使得我想要哭喊,却无法出声。
忽然,一只温热而有力的手紧紧握住了我伸往水面的、求救的手。然后又有另一只手,沿着我那只被握住的手臂蜿蜒滑下,摸索到我的腰间,使力往上一提,我的身躯便脱离了那一片噬人的水面,不由自主地随着那人的力道向前跌去。
我惊呼一声,感觉自己扑倒在一具温热的躯体上,两人一起重重地向后跌去。
我听得身下那人闷哼一声,自己也是跌得七荤八素。但究竟是身下有个人做垫背,我并没有跌得很痛;反而是方才在水中那一阵惊吓,兼且又呛了水,所以顾不得许多,坐起身来就是捂着嘴一阵天翻地覆的呛咳。
我咳得万分痛苦,胃似乎都要翻绞出来,又咳又吐,眼中也呛出了泪。我一阵委屈,不禁捂住了脸,大声哭了出来。
那个先前被我当成肉垫的人仿佛有点惊慌,在自己怀里摸索了一阵,拿出一块丝帕,递到我面前。又用手缓缓拍抚着我的后背,力道是十足的温柔。我一怔,这才记起先前自己看到的那个身形俊秀颀长的水中倒影,慌忙把手放下,接过他递来的丝帕。
我以丝帕拭面,却从指缝间偷眼瞟着面前那人。
那是一个五官俊秀、身形修长的少年,虽然身上的锦衣华服已被我一身的水渍沾湿,以金冠束起的黑发也有丝微乱;但他身上仍然透出一股与众不同的气度风范,使我看得有点发怔。
那少年却没察觉我偷偷窥视的眼光,只是眯起了眼,微微倾近我,仿佛想打量我是否完好无损。我心裏一惊,被那张忽然接近了许多的俊颜震撼。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我把上身微微后倾,轻咳一声道:“多谢……多谢公子相救。”
我说得有点艰涩,从未说过的客套称呼碍着了我的舌头,害我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那少年一怔,脸上浮起一丝带着歉意和愧疚的浅浅笑容。
“不,应该是我道歉才对。”
我一楞,有点不明白。“咦?为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却垂下了眼睑。我可以清楚望见他的长睫,在他的眼下投下一圈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