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车辇在“颜园”正门口缓缓停下,仆从打起帘子,湘东王萧绎从内欠身而出。那仆从刚要放下车帘,却见湘东王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止住他的动作。
“等等。今日本王……还携了王妃一道前来。”
他的话音刚落,我便微笑着从车厢中钻出,仿佛我多停顿这段时间,正是为了要等他亲口承认的这一句话。
萧绎闻言转过头来,竟然不用旁边仆佣小鬟来挽扶我下车,而向我伸出了他的一只手。
我一愣,心头又忽然有些莫名的欢喜。注视着他伸到我面前的那只手,我故意先伸手过去,拂开了他覆于腕间的衣袖,再把自己的手轻轻搭在他手背上。
我掌心的肌肤直接和他手背的肌肤相触。从自己掌心,我感到他的温热体温,和肌肤相接时,他的蓦然一震。察觉他慌忙调开自己视线,欲待缩手;我暗笑,脚下故意一绊,“啊”地轻呼一声,身体就要向前倾倒。
他连忙反手一抓,紧紧握住我扶着他的那只手,身体也略向前倾,另一只手也仿佛随时准备要伸过来挽扶住我,使我免于跌倒。
我暗喜,脚下却一阵颠踬,乘着立足未稳的时候,顺势倒向他双臂环绕中;另一只没被他握住的手,也在这一阵慌张混乱中攀上他肩头。
萧绎猝不及防,我的身躯便扑了他满怀。他的面颊倏然涌起一抹可疑的潮|红,虽不明显,但近在咫尺的我却看得清晰。他的大手,一只紧紧握着我的手,另一只却环在我腰间,阻住了我摔跌的去势。
四周一片寂静。
我低叫一声,适时羞红了一张脸,垂下头掩饰自己唇角的笑意。我知道这已经远远超出萧绎所能接受的范围,遂做出紧张的模样,急急站直身子,故意提高声音说道:“王爷,请恕臣妾一时失足绊倒,失礼了。”
萧绎轻咳一声,尴尬地放开我,一言不发地率先向园中走去。我急忙紧跟在后。在周围人群的诧异注视、谨慎评断之下,我却在心裏那么想笑。
他们觉得我这个湘东王妃,当众对夫君投怀送抱,不够端淑庄重么?他们知道我是不祥之人,对我突如其来的出席感到愕然或厌恶么?他们认为我是无德又无才的一介女流之辈,本来就不该来参加这文才风雅的诗酒之会么?
然而我不在乎他们如何看待我。能够让萧绎乱了方寸、能在片刻间看到他下意识对我的关心,甚至能看到他难得一见的脸红慌乱,我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至于其他人?我正是要他们也作个见证,证实他对我的关切,不只是我在茫然无助中,所做过的一场梦境而已。我需要旁人的存在,来提醒我这一刻的真实——
到了后园的水亭前,早有平素与萧绎交好的一众文人墨客候在那里。他们看见萧绎身后紧跟的我,皆面露诧异不解之色。
然而我是湘东王妃,名义上总是他们的主子,有这个头衔仗恃,又有谁敢问出声?于是他们一个个都来到我面前,与我见礼寒暄毕,礼让我与萧绎最先走进亭中落座。
已是秋日,亭旁几株桂树犹自开得烂漫,幽香袭人。我甚爱桂花香气,沁人心脾,使人心旷神怡。席上有桂花酒、桂花糕,我拈起一块糕儿来吃,又配着小口啜饮的桂花酒,那股清香更是沁心入肺。
酒过三巡,席上众人多少也壮了些胆,不再碍于我的列席而拘谨无言。就有一人向萧绎道:“今日诗题还未拟妥,须得合时应景方好,一时之间倒也难寻。大家原本说等王爷来到之后,由王爷出题;不知王爷有何高见?”
萧绎微一沉吟,说道:“汉鼓吹铙歌十八曲中,十一曰‘芳树’,正应亭边花树之景;又‘芳树’原诗中有‘临兰池,心中怀我怅;心不可匡,目不可顾’几句……”他说到“目不可顾”时,语气里有微微的凝滞;我虽装作不曾听闻的若无其事状,心底还是轻轻一扯。
他略略停顿,指着亭外道:“却又正合亭侧有荷花池……何不就以‘芳树’为题,既有了题目,又是现成的诗体,岂不两全其美?”
大家皆点头称妙,纷纷道:“还是王爷奇思妙想,不同凡响!”“王爷巧思,信手拈来,实属不凡!”
萧绎淡淡一笑:“诸位客套了。”随即示意在旁侍候的小僮拿出一枝香,问道:“那么,还是一炷香时间为限?”
见大家皆无异议,他正要示意那小僮燃香开始计时,我却出声道:“王爷,难得有此机会,臣妾可否也凑个兴?”
萧绎讶然转过头来,再看座中诸人,人人都是一脸诧异神色。最后,还是萧绎先开了口,语气温和沉静。
“倘若王妃有心,自然可以。一炷香为限,‘芳树’为题,最后大家一道评判。若是落第,下回诗会可要作东的。”
最后一句似是半开玩笑,使得席间气氛又轻松起来。那小僮燃起香,大家各自思索起来。
其实我方才出言询问,不过是一时赌气。今日我已特意淡妆素抹,连珠宝头饰也一概都免,只在出宫前,在院子里折了几朵桂花,簪在发间而已。虽然我并不爱与萧绎这些文友客套酬对,但我也绝不能容忍这些人对我理所当然的忽视。我不是来陪席的,我是来借此更了解萧绎、更接近他的喜好与他的内心的。
但我眼下却一时之间脑海空空如也,眼看着那枝香燃去一半,我还茫无头绪;只好以手支颐,望着亭外那一池残荷零落,有点出神。
我忽然记起了那个春日,那个俊秀却忧郁的少年,在池边忽然出现在我身后;我仍记得他跌坐在地、强忍疼痛来安慰大哭的我;我也记得他缓缓伸手,在我鬓边摘下一朵已凋零的花。还有他如一池春|水般宁静而温柔的声音,殷殷询问着我的名字——
我陡然一震,坐直身躯,脑海里如电般闪过一丝灵感。身旁的萧绎已经作出诗来,写在纸上;只怕我方才的发呆神情,他也全都注意到了。然而我无暇顾及,飞快抓过纸笔,瞟了一眼那枝已经快要燃到尽头的香,就迅速在纸上走笔如飞地书写起来。
“昭佩,香尽了。若你还没写完,就是落第了。”身旁萧绎温声提醒着我,我不睬他,飞快在纸上刷刷写下最后一句,然后把笔丢开。
“我写完了!不算落第。”
他有丝讶异,却没有再说话,将自己的诗稿递给我。“代我念一念吧,好让在座诸位评议。”
我接过来,他飞扬俊秀的字体显得有点过大,想来是他只以一目勉强书写,若字体过小,则辨识不清的结果。
“芬芳君子树,交柯御宿园。桂影含秋色,桃花染春源。落英逐风聚,轻香带蕊翻。丛枝临北阁,灌木隐南轩。交让良宜重,成蹊何用言。”
“好!毕竟是王爷,诗作里透着一种皇家的雍雅贵气,遣词用字自然从容。”说话的是刚才我和萧绎到时,率先来迎接的那人,看来今日诗会是由他作东。
他旁边那人接口笑道:“不愧是湘东王,说要应景,就当真把颜园和桂树一道入诗,教人真真是挑不出一点破绽来!令人也只有叹服了!”
萧绎浅浅一笑。被旁人如此毫不保留地称赞,他面上却并无沾沾自喜的骄傲之色,只是一拱手道:“各位见笑了!世诚毕竟忝为今日诗会出题之人,又说了这许多要求;倘若自己反而交不出一首样样顾及的诗,岂不教各位文友见笑?但太注重面面俱到,却又少了三分天马行空的想象;此诗看来却纯为写景,若说以情入诗,倒是薄弱得很了。”
这一番话说得谦和有礼,席上众人顿时一阵客套,什么“王爷过谦了”、“王爷写景已到极至,还这样求全责备,令人敬佩”等等的话,一时间全涌过来。
还是萧绎止住了那些让我听得暗暗皱眉的热情赞誉。他温文笑着,转向那今日作东的人道:“费昶兄向有‘江夏才子’之称,想必今日也有佳作,还是先请费兄赐教。”
费昶也并不推辞,拿起酒杯来大饮一口酒,才朗诵自己的诗道:“幸被夕风吹,屡得朝光照。枝偃低欲舞,花开似含笑。长夜路悠悠,所思不可召。行人早旋返,贱妾犹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