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相思下只泪(1 / 2)

芳树吟 飞樱 2373 字 1个月前

一清早,我刚起身,精神不是很好。

昨晚,我睡得很不好,睡睡醒醒,始终不曾睡沉。萧绎最近愈来愈少回“文思殿”里的卧房来了,我曾听说他或者睡在书房,或者随意在这一重院落里找间空置的卧房歇息;反正“文思殿”这重宫院够大,我如果存心去寻,多半也是劳师动众却徒劳无功吧。何况他是湘东王,他才是这重宫院的主人,倘若他发话要宫人们不许向我透露他的去向,我又如何能够从那些人口中问出个端倪?

于是我逐渐也息了心,不去追问那许多了。只要萧绎没有遵循皇上的意旨,娶进其他女子的话,我便至少还是这“文思殿”中唯一的女主人。我总以为只要我是他的寝殿里的唯一,我便总有一天会真正成为他生活里的唯一,生命里的唯一。我总以为他虽然不曾让我接近过他的心,但他总是会为我拒绝其他的女人,甚至不惜婉言谢绝他父皇的好意,不惜冒着惹怒圣颜的危险来维护我——

正出神间,小黄门庆禧忽然由外入殿,来到我面前,便倒身下拜,说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我有丝纳罕,漫不经心地在镜台上挑着花钿,一边随口问道:“哦?你倒是说说,今日有何喜事?”

庆禧本是极伶俐的,口才也好,人也知进退、懂礼仪,此时察言观色,见我并不当真,只以为他又来花言巧语讨我开心,便跪倒在地,大声道:“回娘娘的话,今日陛下刚刚下旨,封湘东王为西中郎将、荆州刺史,出为使持节,都督荆湘郢益宁南梁六州诸军事!这样一来,王爷手中军权在握,此去荆州任上历练,若地方上政绩口碑皆佳,王爷前途不可限量!也算是不让晋安王爷、邵陵王爷等几位先受封赐、获陛下委以重任的兄长们专美于前……”

我心头一震,放下了手中那枝宫纱绢花,回身望着庆禧喜气洋洋的脸,挑眉道:“哦?你倒是很懂得这其中利害嘛!”

庆禧见我面无愠色,口气和缓,便咧开嘴憨笑起来,叩头道:“奴才哪有什么本事,这都是娘娘平日教导得好!娘娘聪敏颖慧,才名传遍京师,奴才耳濡目染,也多少沾了些娘娘的福分……”

虽然都是些阿谀谄媚之词,毕竟我仍是凡人,听在耳里依然受用。我撇下那一桌珠翠花钿,站起身来,心情愉悦地说道:“好了好了,瞧你这张嘴!这么舌粲莲花,真个是黑的也被你说成白了!再这么饶舌,小心下回我撕了你的嘴皮子!”看庆禧缩头缩脑,连躲不迭,我的笑容更加明显。“王爷呢?知道了这个消息没?”

庆禧这回乖顺多了,小心翼翼偷眼看我,回话道:“奴才一早听来这个信儿,心裏一欢喜,就直接跑来禀报给娘娘知道啦!王爷今儿一早就与晋安、邵陵等几位王爷相约,在御花园暖阁温酒赏梅;陛下正式的圣旨又还没下,只怕王爷这会儿还不知道哩!”

我笑了笑道:“哦!既然如此,我亲自去一趟看看好了。”反正我终日无事,去了御花园也可以顺道赏梅。外边虽然天气晴朗,却寒意凛冽;我命浅儿拿来一领连帽的白狐大氅披上,吩咐她不必跟从,就一个人出了殿门。

冬日的暖阳不甚刺眼,但洒落一树树红梅叶瓣之上,也绚丽耀目。我一袭雪白狐皮大氅,在红梅间穿行,红白对比,极是显眼。

暖阁就坐落在梅林深处,彩绘飞檐,精致而华美。若一场雪后,白雪红梅,景色更殊为艳丽别致。我踏上暖阁前那一条在梅林中蜿蜒曲折的小径,笑意就像冬日的阳光,在脸上暖暖地荡漾开来。

不多时我就走到了暖阁门前,两名守在门口的小黄门看见来人是我,慌忙行礼请安。我笑着摇手叫他们免礼,自己的手放在门上,刚要使力推开大门——

一阵朗朗大笑声从室内传出来。我认得那笑声里,混杂着晋安王萧纲和邵陵王萧纶的声音。只听晋安王萧纲笑声洪亮,高声道:“咳,纶弟,你这当哥哥的,倒是开七符的玩笑了!瞧瞧,不是要做红梅诗吗?怎么你倒弄了一首这个出来!”

一阵簌簌轻响,仿佛有人正抖着宣纸一般。然后是邵陵王萧纶的声音,好似也隐忍着笑意。

“七符自己都没有说话,怎么反而二哥宅心仁厚,为他鸣不平起来?莫非二哥嫉妒这诗写得巧妙,不甘心自己没写出来?”

我闻言心裏一沉。“七符”是萧绎的小字,因他在诸皇子中排行第七,皇上就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小名。听起来今日的温酒赏梅之会倒是兄弟尽欢,和乐融融;竟然彼此之间不拘小节,撇开谦称,互相称呼起名字来,听着好是融洽。

然而我的直觉却告诉我,情形远非如此。并且,萧纲和萧纶两人谈论的中心——萧绎,却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半个字,一声不吭,在这种兄弟和乐的场面里,未免太过不同寻常。

但我没有立刻进门。我按捺住满腔狐疑,手仍旧搭在门上,侧耳聆听着室内的谈话声。

只听见萧纲为了萧纶先前的谬论更是大笑不止,一边笑,一边说道:“听听你这高论!竟然是要把事情推到我头上来哩!好,既然你自认这诗写得妙,不妨拿出来让大家一道也品评品评,看看是不是连我也写不出来的大作!”

萧纶也笑着,竟然当真开口道:“游戏之作,大家不必当真。唯有题目未得,暂且叫‘戏湘东王诗’罢了;纶这就献丑了。”他轻咳一声清清嗓子,便念道:“湘东有一病,非哑复非聋。相思下只泪,望只有全功!”

他话音刚落,满室哄堂大笑。笑声里似乎还有旁人的声音,笑说着“啊,原来世诚对那个悍妇这般深情,还害相思哩,哈哈——”

我站在原地,一瞬间简直不敢置信。裏面的人,应该都是萧绎的兄弟,血缘相亲,却竟然如此凉薄无情!相思下只泪?下只泪,是讽刺他一只眼睛瞎了么?这让他情何以堪?自己的兄长,却嘲笑他身体上的缺陷!

我一时间无法动作,脑子里轰轰乱响。不仅仅是因为那讽刺他缺陷的言语,还有诗中的“相思”两字,难道……是讽刺他感情的失败么?可是他,究竟会为了谁害相思?还有那个陌生的声音所说的“悍妇”,难道……是指我?然而,萧绎他会吗?会为了我,而害相思吗?

我心中乱纷纷的,千头万绪却无法理清。有怒火,也有某种难以形容的微妙滋味,既甜、又苦。茫然无绪间,我手中下意识地使力,“砰”地一声,就推开了暖阁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