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贺徽居然会来荆州。
虽然他从前便多少在萧绎手下做一些事,但我们私会之事既已传遍京城,他此刻却又前来荆州,岂不是给那些好事者坐实了证据么?何况这种情形,对萧绎而言,面子上是怎样的难堪,难道贺徽枉负一世才名,竟然没有想到么?
但是,出乎我意外之外,他们居然相安无事。日子风平浪静地水一般流过。我发现,倘若自己心如止水的话,刺史府里这无望的漫长的岁月,似乎也不再是想象中那般难熬了。
我托人带往京城的密信和红豆树种,那人果然不负我的期望,顺利将之交到太子手中。但接下来太子如何处置,却是全无消息,仿佛我的信和树种,都已石沉大海。
我经常会想起他那温和的笑意,那总是微蹙的双眉。他曾向往地吟诵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说那也是他一生所求:隐逸田园,寄情山水,胜过在宫中互相倾轧,终日惶惶。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感觉到宫中的险恶,修身养德、谦恭爱士如太子萧统,却仍招致皇上的忌惮排斥,身居储君高位却日日如履薄冰,这是如何的不公,如何的令人心寒!
我愈想得深入下去,就愈心惊胆跳。萧绎卷入夺储攘权之争,势不能免;但朝廷风气腐朽没落,尔虞我诈、巧取豪夺、贪得无厌,兄弟阋墙,前途凶险。我不在乎萧绎是否能够成为那个最终的胜利者,我只担心他将来无法全身而退。
窗外传来仆婢的笑语声。时值暮春,天气暄暖,和风清朗,万里无云。这样美丽的日子,就连府中辛勤劳作的仆佣们也都放松了情绪,一边洒扫庭院,一边随意闲聊,笑声朗朗。
“喔,真想不到那个贺大人,虽然外表俊美斯文,却是如此胆大哩。”
“听说他竟然敢开王爷的玩笑,贺大人还真有勇气啊。”
“哎,你说,不会是贺大人看准王爷平素仁厚待人,此等无伤大雅的玩笑,王爷必会宽容,这才凑了个趣罢?”
“贺大人也真不愧是名动一时的才子。开个玩笑,还引经据典,我们这些粗人,听也听不懂……”
我眉心一皱,站起身来飞快推开窗子,远远地朝庭院里那两个丫鬟唤道:“你们两个,且先停下手中活计,我有话要问你们。”
她们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只得放下手中扫帚,急急趋到阶下,跪下道:“奴婢们给娘娘请安。”
我绕过桌案,走出房门,一直走到她们面前。
“说来听听,贺徽贺大人倒是开了个什么玩笑,还需要胆量啊?”
那两个丫鬟互视一眼,踌躇了片刻,其中一个便回道:“启禀娘娘,奴婢们才识粗浅,也听不懂贺大人所说的诗词,只是听那些跟着王爷出门的随从们说,今日天气晴好,王爷带着臣僚们登高望远。王爷才学高深,与僚属们一边赏景,一边谈诗论词;贺大人便说……”
我忽而觉得一阵烦躁,不耐地追问:“贺大人说了什么?”
那丫鬟仿佛努力思索了很久,最后吞吞吐吐道:“奴婢也听不明白,仿佛有‘帝子’二字,然后又是什么兮什么东南西北的……”
我心下巨震,下意识重复道:“帝子降兮北渚……”
……目眇眇兮愁予。
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忽然毫无理由地忿怒起来。贺徽,贺徽,你怎能用这种口气,对萧绎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嘲笑他?你怎么配嘲笑他?!
我回头唤来一路跟随我自京城来到荆州的浅儿。她向来是我的心腹,无论我吩咐她做多么荒唐的事情,她都能如我所愿,办得妥贴。
“我要尽快见到贺徽。愈快愈好。”
浅儿应了一声,而阶下那两个不明就里的丫鬟可是睁大了眼睛,吃惊得很。也许她们是认为我急不可待地想要和旧情人重会吧,甚至不顾她们这些下人们还在眼前,就光明正大地吩咐浅儿为我们行个方便,安排此事?
思想及此,我冷笑了一声。
可笑这天下如此之大,却再没有人能够懂得我。
无妨。我已经不再奢望有人能够懂得我了。我只做自己心裏想到的事,至于别人懂不懂、理解不理解,那是他们的问题,不关我事。私会也罢,情人也罢,难道萧绎可以另娶穆凤栖、复纳李桃儿,我却连个说话解闷、寄托心事的人都不该有?
这荆州也算繁华之地了,我想。可是要给私会旧情人安排一个适当的时机地点,却还是和京里无甚区别。
我缓步走入普贤尼寺的后院。这裏也植有许多桂树,天然景色甚美,竟有几分形似京城的净居寺——我初次私会贺徽之处。
贺徽已静候在一株桂树下。他一如我记忆中那般清俊风雅,当他看到我时,他的脸上浮现了一抹惊喜的神色。
我忽然有点想笑。
原来……他是情愿见到我的么?我还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真的愿意见我,除非我拿出湘东王妃的高贵身份压制于他,使他不得不来。可是他眼中的那抹喜悦太明显,他脸上的微笑也太清晰,我忽而有些无法开口责备他,虽然这才是我今日的唯一来意。
贺徽急急趋前数步,一手执起我的手,深深凝视着我,笑容温柔。
“久违了,昭佩。”
这一声低低的呢喃太过亲密,我忽然惊震了一下,先前因着他的微笑和喜悦而在我胸口形成的柔情,忽而无影无踪。
我沉下面容,抽出了自己的手。
“贺大人,请你不要这样。我们……虽是故友重逢,今日昭佩前来相见,却是另有要事亟待询问。”
贺徽一愣,怔怔地盯着自己空空的掌心,又抬起头来怔怔地盯着我,茫然道:“啊,对不起,是我……唐突了!我还以为……王妃今日相邀,乃是念及旧日情谊,特来相见……看来,是我孟浪失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