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下的竹椅上,微笑地望着窗外。午后,我小憩方起,遂吩咐仆婢去把方等抱来。
方等才两岁多,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他的五官较为像我,但眉眼间那种神气却肖似乃父。他素来沉静而乖巧,闲暇时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四下看看,却并不哭闹。
我有时将他抱于膝上,在桌上铺开一张纸,自己提笔在纸上写字,半似顽乐般地教着他认,他却很认真地睁大双眼,仿佛正在努力辨认那些墨字。有时他不耐烦了,却也不挣扎,只是在我膝盖上把自己的小手伸长了,去够我手中的毛笔。我笑一笑,便会另取一枝干净的毛笔过来给他玩,他便会有模有样地握了笔,也在那张纸上涂涂画画,煞有介事。
我往往会被他逗得笑出来。他是那么的令人怜爱,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把自己的一颗心捧到他面前,想要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都毫不吝啬地送给他。
我等了一会,渐觉无趣,遂拿起案上一本前几日才得了的诗集,信手翻阅。
那本诗集乃是近来京中最流行的一些新作。我随意翻着,满眼看过去不过是莺莺燕燕,花娇叶嫩的艳诗。我愈发觉得索然无味,漫不经心地浏览着那些俗艳文字。
忽然,我眼帘中跳入“太子”两字。我不由一凛,细细端详着列于这两字之下的诗作。
诗作只有两首。题目分别标着《饮马长城窟行》及《长相思》,均是乐府故调。
《饮马长城窟行》列在第一。我凝神细读。
“亭亭山上柏,悠悠远行客。行客行路遥,故乡日迢迢。迢迢不可见,长望涕如霰。如霰独留连,长路邈绵绵。胡马爱北风,越燕见日喜。蕴此望乡情,沉忧不能止……”
我看到这裏,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还是那样小心翼翼的语调,却透着某种无法压抑的悲凄之意,使我心下恻然。
“有朋西南来,投我用木李。并有一札书,行止风云起。扣封披书札,书札竟何有?前言节所爱,后言别离久。”
我的心忽然猛烈地跳了一下。
他在说什么?说他收到了一封远方的书信,信里还附有其它东西?但他为何只字不提他不曾给予半点回音的理由?是担心朝中有心人士会借此再度大作文章,还是担心会有人在背后再度阴险陷害,抑或……只是担心风声走漏,被皇上知道,产生疑心或猜忌?
我勉强按捺下心头种种猜测,继续往下看去。下一首乃是《长相思》。
“相思无终极,长夜起叹息。徒见貌婵娟,宁知心有忆。寸心无以因,愿附归飞翼。”
我的鼻端一酸,泪意就冲进了眼底。萧统呵萧统,他毕竟有着怎样的才华!虽然这首小诗在他而言并不需花费太多时间便能作出,但那诗中所描摹的语气、情境,却与我的处境何其巧合!或许他言者无意,但我看来,却是听者有心;我心底深藏的悲楚被他寥寥数语便已道出,我想起当日他温和地安抚着我的伤痛,坦率而诚恳地在我面前替他的弟弟萧绎辩解,说萧绎是在意我的,在这世上是宁愿只要我一人的——
当日,我并没有想到自己最后竟会发现,这些只不过是他善意的谎言。或者他并没有骗我,只是我们彼时都太一厢情愿。倘若他知道了今日在荆州,我和萧绎之间已经变成如此丑陋不堪,那他还会不会认为我仍是他最亲近的家人,仍是那个当年在“颜园”里烂漫微笑的小姑娘?还会不会认为只要我经历了很多痛苦,便能了解萧绎,便能进驻萧绎的心裏?
我正在出神之际,就听到窗外长廊上,仿佛是方等奶娘轻声哄着他的声音,在说着:“乖喔,小世子,莫哭莫哭。待奶娘给你唱个如今京中最时兴的歌儿来。”
我慌忙拭了拭自己湿润的眼睛。方等一向很乖,怎么今日却要哭呢?想是我今日起身得早,他还未睡醒,便被奶娘和仆婢抱了过来,一路上颠簸得不能安生,很不舒服罢?
我正这样想着,就听得奶娘的声音愈来愈近了。
“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当开复未开,使我心徘徊。城中诸少年,逐欢归去来。”
我眉心一皱,说不出是哪里使我觉得不对。正巧此时奶娘已抱着方等进了屋,我便问道:“这歌儿是从哪里学来的?”
那奶娘不防我上来便有此一问,唬得慌忙要跪下回话。我一手拦住,从她怀里把方等接过来,这才任她跪下。
“回娘娘,此歌乃是京中民间新近流传的童谣,传唱甚广……”
我的双眉蹙得更紧,沉吟许久。这只不过是一首没什么实质内容的歌谣罢了,为何我会如此介怀在心?我一边轻轻摇动着怀中半睡半醒的方等,一边不由自主地就在嘴裏反覆念着:“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
还是不对。我的心裏突突地猛跳起来。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使我的面容冷了下来,我对奶娘下令道:“你再细细给我把这首童谣清清楚楚唱一遍!”
奶娘唬得面色发白,也不敢违抗我的命令,跪在地上尚未起身,就唱道:“鹿子开城门,城门鹿子开。当开复未开,使我心徘徊……”
她还没有唱完,先前曾受我所托、为我给萧统带去密信和红豆树种的那个小吏就慌慌张张地一头冲了进来。我还没有开口斥责他的胆大无礼,他就“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说道:“启禀娘娘,不得了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
我一惊,疾趋到他面前,厉声道:“何事如此惊慌失措?太子殿下……他怎么了?!”
那人抖着声音说道:“太子殿下……薨逝了!”
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蓦然静止。
我忽然感觉周围的一切全都消失。原先暖意融融的春日,忽尔化为一片虚无,在我身侧形成汹涌的暗潮,狂哮着卷拥着翻搅上来,将我的意识、我的躯体统统吞噬。我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轻得没有重量,如羽毛一般在半空中漂浮;而我的心却骤然化为千钧岩石,要拉扯着我的身体一道往深不见底的悬崖下坠落。
我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萧统……他死了?那个方才还透过我掌中书卷上的墨字,对我温文而笑,轻声说着“前言节所爱,后言别离久”的太子萧统,居然这刻就有人来对我说,当我看到他诗的那一瞬,其实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迟钝地转了转眼珠,模糊的视力开始恢复。我看到室内熟悉的陈设,脚旁跪伏的仆佣,窗外绿柳垂枝,春意袭人,而花正娇艳——
“……你,再说一遍。”我冷静地吩咐那小吏。
那人似是有些疑惑,却不敢质疑我的言语,垂首道:“……娘娘请节哀。太子殿下……已于四月乙巳,薨逝了!”
这次虽已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不由得刷白了脸,血陡然冲上了头顶,手足却变得冰凉。
我无法置信地摇着头,声色俱厉地追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那人连连在我脚旁叩头,禀道:“自从上次娘娘付托小人以重任之后,小人便格外用心,替娘娘留心这些事情……其实早在《文选》编纂完成之时,太子殿下因为劳累过度,身心交瘁,又兼双目失明,已是痼疾缠身,疾笃难治了!何况从前‘厌禳之祸’虽已平息,但太子殿下深自惭恨,闷闷不乐,继而寒心惊惧,竟生就了一种绝症,病不能兴。但太子殿下仁孝,深恐陛下担忧,尚且力疾书启,不假人手。及待病重,还阻止左右人等入禀陛下,说:‘奈何使至尊知我如此恶!’——”
我愣愣地听着,愣愣地抱紧了怀中的方等,在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萧统死了。
再也不是我的幻听。纵使我再问一百次一千次,也是枉然。他真的死了!
他竟然死了!在三十一岁的盛年,他甚至没能等到继登大宝、一展鸿图之日!那么多居心险恶、窥视皇位的人都还活着,那么多无视手足之情、一心构陷亲人于万劫不复的人都还活着,那么多庸碌之辈、奸恶之徒都还活着!而他却已不在了——
从此我再也没机会知道,我送去的树种他曾为何用,我现下的名声荒唐若此,他又作何感想!我也再不可能当面问他,即使世事多变,在他心目里,我还是他重视的家人吗?还值得他关怀,值得他的弟弟当年孜孜相求吗?
我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要问他,还想有朝一日可以回报他曾对我付出的关怀……奈何当日御花园一别,竟成永诀!
呵,双目失明?我想要狂哭,又想要大笑。
陛下呵陛下!枉你念经无数,数次舍身于同泰寺出家,向佛之心如此坚定不移,但你却没能学会佛的慈悲为怀、与人为善之心!你猜忌多疑,竟然将自己的儿子逼上了绝路!萧统极力推崇陶潜的诗文,也不过想要向你示好,以隐遁表示他的赤诚,以谦退表示他的至孝之心!可是你却对他做了什么?三番两次的为难,对其他皇子的不时暗示……甚至他对亡母的一点孝心,你也要曲解成怪力乱神,继而责罚他、打压他,放出风来要将无辜的他废掉!你,难道巴不得他死吗?!
双目失明。我一想到这个词,便不由得心中一阵抽痛。萧统,他原是那样清雅俊逸的人物,才比陈思,仁德可风!他编纂完成了那样一部旷世钜作,却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即使他活下来,他也不可能再读书属文;即使有朝一日他终于能够君临天下,他枉然才高八斗,却连一本奏章也看不了了!他从前因着萧绎天生眇一目的残缺而对他多有呵护,可是当他双目失明的时候,谁来帮助他,谁来关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