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乍作死生离(1 / 2)

芳树吟 飞樱 3401 字 1个月前

房中桌上的酒壶半满,壶盖敞开着,飘散出桂花酒的幽幽香气。

我坐在窗下,自斟自饮。

方等忽然一阵风似的从外而入,我看清他的装束之后,不禁愕然地放下了酒杯,站起身来。

“方等……何故做此打扮?最近并未听说你父王传你去校阅军队……”看着面前的方等一身银盔银甲,腰系长剑,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方等沉默了一瞬,忽尔手按佩剑,单膝跪地。

“娘!父王先是接到先帝密诏,授为侍中,授帝位假黄钺、大都督中外诸军事、司徒承制;可怜先帝陷于寇手,受了百般折辱,崩于宫中,可恨侯景逆贼,秘不发丧,悖德无行!日前,父王又收到陛下密书,内附自剪头发指甲,以幼子相托,语极凄惋;父王有感陛下仍陷于寇手,遂遵循陛下密诏,向四方王侯宗室征兵,欲集众力,讨伐侯景。怎奈多次遣使向湘州刺史河东王征兵督粮,河东王拒不奉命。孩儿受命领兵前去讨伐;军情紧急,即刻便要出征,特来向娘辞行!”

我大惊失色,慌忙走过去想拉起方等。“什么?!方等,你才刚刚平安归来,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又要去冲锋陷阵?”

方等却微一用力挣脱了我,依旧跪在地上,低眉垂目,语气平平地说:“此次出兵,也是孩儿主动向父王请行。乱世之中,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之机,娘勿以孩儿为念。”

哦,我明白了。方等想必是察觉萧绎疏离,意不自安;此番如能奏凯而归,在萧绎心中的分量必定远胜往日,是以方等不顾前途危险,执意请命。我思想及此,不由眼中含泪,弯下腰对方等说道:“方等,娘徒然争了这许多年,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使你现在不得不自己上战场去拼命,娘心裏实在难过……”

方等依旧垂着头漫望地面,低声道:“娘,莫要挂怀。此等小事,如今多说无益。孩儿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只靠着嫡长出身,若无功于国,将来何以服众?我意已决,就此辞过,娘今后……善自珍重!”

说着,他猛地站起身来,挺直了背脊。我仰首看到他那双明亮清澈、如黑色玉石一般的眼眸,心裏不觉一阵抽痛。方等如今已长成了一个英武挺拔的男子,我的羽翼却再也无法为他提供青云直上的助力,甚至无法为他遮风挡雨呵!当年的那一连串错误与阴谋,累积至今日,却连累了他!而他这一去,前途多艰,充满变量……

我怔怔地想着,目送着方等大步离去的背影。室内是一如既往的冷僻晦暗,但今天的天气却晴朗无云。方等跨过门槛,正值盛夏,今日阳光炽烈,他的背影因而被晃得有些模糊不清,望去竟似融入了那一团燃烧的火焰里,逐渐远去。最后,我的眼前,终究只余下热浪灼然、白得发亮的一片光芒,而方等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

我眼中忽然落下泪来。

自从方等出征之后,兰裳常常来我房中造访。或许因为我们都是这府中不甚受宠的寂寞人,所以我们往往在一起闲聊、饮酒或是品茗,就消磨掉半日光阴。

兰裳掐指算算日子,对我说道:“娘娘,想来世子也快到湘州了罢?不知那河东王究竟是怎样人物?会不会为难世子?”

我想一想,道:“河东王誉,乃是昭明太子次子……”事隔多年之后,再提起萧统,我不由黯然。已经有很久不敢再想起这个人,然而当年他曾经给予过我的一切关怀,我却深刻心底,不敢或忘。他是那样一个高洁隽永、才华出众又温文体贴的人呵,那么他的儿子……会秉承乃父之风么?

兰裳应了一声,问道:“昭明太子?若我没有记错,听说他当年于娘娘有恩,待娘娘格外亲善;那他的儿子,也总应看在父亲和娘娘面上,对世子客气一些罢?”

我勉强笑了笑,低声说:“但愿如此。”

兰裳见状,正要劝解,庆禧就从外面跌跌撞撞跑进来,扑到我脚前,跪倒在地,哭腔哭调地说:“娘娘!大事不好了!世子……世子他……”

我陡然站起,没来由的恐慌袭上我心头。我厉声问道:“究竟是何事?世子怎么了?!”

庆禧只是垂着头,涕泗交流地道:“世子行至麻溪,河东王亲率大军迎战……世子人少兵疲,居于劣势,力战不敌……”他抽噎,仿佛很用力才挤出那几个字:“世子匹马陷阵,坠水溺亡!遗体尚未寻获——”

我一瞬间意识变得空白。

方等!我的方等,就这样,与我永诀?他才二十一岁!他这样年轻,大好的人生,还在他面前没有完全展开。我仍然记得他信手提笔,寥寥数画,就在纸上惟妙惟肖地勾勒出我的面容;我也记得当他写成《三十国春秋》之后,兴冲冲地跑来向我报告,忽然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稚气的志得意满模样。这样一个聪敏灵巧、少有俊才、文武双全的孩子,我人生全部的希望所寄,就这样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

我无法相信自己所听到的。我甚至怀疑自己老去得太快,以至于已经听不清旁人所说的话、看不到面前来报信的人。然而我怔立在原地,意识和感觉逐渐恢复之时,我最先感觉到的,是面颊上慢慢爬下的一痕凉意;我愣愣地抬起手去抹,指尖碰触到湿润的水滴,这才恍然惊觉:哦,原来,我哭了?

这个念头随着我脸上的那一线泪迹,慢慢地在我心中洇开,最后蔓延成一片,整个覆盖住我的心。然后,我仿佛听见咯喇喇轻响从那里传出,那颗已伤痕累累的心终于不堪重负,表面上逐渐爬满裂痕,最终,蓦然炸开,粉粉碎碎!

我眼中骤然迸发出来势汹汹的泪浪,我急于在仆婢面前掩饰自己的崩溃脆弱,于是我蓦然仰起了头,想阻止眼中汹涌的泪意。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我隐约看到了今日的湛蓝晴空,那样晴朗,万里无云;蓝得不搀一丝杂质,纯净温润。

呵!这样哀痛欲绝的一个日子,居然是晴天丽日的?老天何其狠心,也不肯为我和我的方等悲伤么?我的方等,那年少俊朗、神采飞扬的方等,就这样,静悄悄地,永远消失在湛蓝晴空之下了?当他身负重伤、落入水中的一霎那,当他仰面漂浮在清澈寒凉的水中时,如今日一般灿烂的阳光,是否照在了他的身上?他的眼里,最后是否映着那片宁静广袤的澄蓝天空?而在那片天空里,他是否能够寻觅到他一生所求的无忧无嗔,隐逸平静?

我一霎那竟有些恍惚,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早已跌坐在椅中,面前除了庆禧,还有一名衣衫破败、形容狼狈的小校跪在那里。我忽然来了气力,猛然站起,直直盯着那人,追问道:“你一定是世子手下所辖壮士!你快告诉我,我儿此去,曾经说了些什么?”

我焦躁不安地在房里转来转去,双手交握,掌心冰凉,喃喃道:“也许他只是厌倦了这一切、这些争吵、阴谋和心机,也许他只是伪装落水,想躲起来,逃开这阴暗的丑陋的一切……为什么不加派人手去找他?我要他回来,只要他肯回来,他愿意怎样都可以!他喜爱散逸隐遁之道,那么我也答应,他愿意去哪里,便去哪里!我不再要他去和其他人一争短长,只要他活着回来呵……”

那小校忽然对我重重地叩头泣道:“娘娘!请节哀!世子临行前,曾私下对属下们言道:‘是行也,吾必死之;死得其所,吾复奚恨!’,所以……娘娘,世子是真的……真的……”他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我的脑中“轰”地一声炸开,将我所有的意识和神智,炸得粉粉碎碎!我急促地抽息,瞪大了双眼看着跪了一地的庆禧、兰裳、负伤逃回的小校……我茫茫然说道:“王爷呢?王爷在哪里?在书房么?……我要去找他。”就脚步虚浮地踉跄走过那几人身旁,跨出了房门。

我眼神发直,脚下却是愈走愈快,最后竟然跑了起来。我一头撞进萧绎的书房,一眼就看到墙上悬挂的那柄宝剑。我冲过去一下拔剑出鞘,举到眼前。剑刃上闪出冷冷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很好。在这个人世间,我现在还有什么顾忌?什么指望?我只恨上天的不公,如果只是要我承受这无穷无尽的苦楚,却又为何要我来这世上走这一遭呵?”

说着,我闭上了眼,手上使劲,就要向颈间一抹!

“昭佩!不行!你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