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火车站的规模不算太大,在深沉的夜幕下显得有些孤寂和冷清。偌大的广场上,除了零零散散的旅客,只有几个推车的小贩,间或有出租汽车停下来或者驶出去。沈默去买了车票,和夏晓薇带着两只不算太大的旅行箱通过了安检。候车室里,稀稀落落地散坐着一些乘客,许多座位都是空着的。他们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下。
“那群人会是谁?”夏晓薇的心还在砰砰乱跳。
“像是曾平教授的家人。”
“他们找我们干什么?”
“我们去找过曾教授。然后,曾教授死了。—失去亲人的悲痛会让人发狂。”
“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去见过曾平阿姨?”
“小区里有监控录像,保衞处有我们的登记资料。幸好他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我们住在榴园,否则可能早就找上门来了。”
“后来他们怎么知道了?我的电话?”
沈默点头。
“我们就这样逃之夭夭,他们会真以为曾阿姨的死和我们有关。”
“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们现在没工夫管这些。时间,会让他们冷静的。”
“沈默哥哥,爸爸死了,曾阿姨也死了。你,怕不怕?”曾平教授的突然死亡让夏晓薇感到恐惧,她从来没想过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生死只是一线相隔。如果说爸爸的遇害让她悲伤让她愤怒,那么,曾平的猝死却让她感到了透彻骨髓的寒冷和茫然。
“怕,怎么不怕?!但是,当你看到你的亲人,你所熟悉的人,一个一个莫名其妙离开了人世,那种痛,会让你忘记了什么是害怕。”
夏晓薇将自己的手放到沈默的掌心。
沈默看了看夏晓薇:“晓薇,你害怕吗?”
夏晓薇的眼睛迎着沈默的目光:“有你,我就都不怕!”
沈默从夏晓薇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什么,他不敢再与她对视,有一点慌乱地将目光投向别处。
“干什么的?不能进。”声音从安检入口处传过来。人群一阵喧嚷。
“会不会是他们追来了?”夏晓薇警觉地站起来。
沈默拉着夏晓薇的手,两人先躲在某个拐角处,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柳墩儿!”夏晓薇叫出声。
沈默循着声音看过去。果然是柳墩儿!看样子,柳墩儿是想硬闯安检入口。被两个保安挡住了。柳墩儿却不管不顾,依然硬闯。两个保安上前试图制服柳墩儿。这时,一个老头儿走上前,连忙对保安说:“别动手,别动手。他是我侄儿,脑子有病。车票在这儿,两张。”老头儿一边说一边递上车票,同时,识趣地将背上的一只口袋放到安检传输带上。保安看过车票之后,对老头儿说:“看好他,别让他闯祸!”老头儿朝保安点头哈腰,连声称是。
沈默心想,这老头儿是谁呢?柳墩儿家不是没人了吗?怎么又冒出一个叔叔?而且,老头儿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说话有些吐字不清。看打扮,也不像是城里人。
“你不觉得这老头儿很奇怪?”夏晓薇悄悄地问沈默。
此时,大厅里响起站务员的声音:“乘坐1625次列车的旅客排队检票了!乘坐1625次列车的旅客排队检票了!”
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检票口。
“排好队,排好队!”女检票员在维持秩序。
沈默和夏晓薇有意站在队伍的后面。他们看到柳墩儿和那个老头儿也排在队伍里。沈默心裏不停地打鼓,怎么会这么巧?夏晓薇的手紧紧地握住沈默的手。
两个人上了车,他们的座位在15号车厢,找到座位后。沈默悄悄地对夏晓薇说:“看来,我们这趟车要睁着眼睡觉了。”
火车上一片昏暗,因为是深夜,车厢里有几盏小灯发出微弱的光。那老头依然带着柳墩儿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着,试图找到空位置坐下。显然,他们很不招人待见。人们看到柳墩儿的样子,纷纷露出惊恐而且嫌弃的神情。本来车厢里的旅客并没有满员,几个空位旁边的旅客看到他们,纷纷嚷道:“有人了,有人了!”谁都不愿意让他们坐在自己身边。老者无奈,只好带着柳墩儿走到两车厢之间的连接处的狭小空间。此处紧邻着厕所,左侧放着一个大大的垃圾桶,老头儿把口袋放在隔间右侧的地板上,自己坐在口袋上面。就让柳墩儿蹲在旁边儿。
沈默和夏晓薇的座位离老头儿蹲的地方很近。
火车行驶了二十分钟之后,沈默小声说:“我过去看看,你别动。”
夏晓薇点点头,没有说话。
沈默起身,走到老头身边,看到柳墩儿曲蜷的身子蹲在过道旁。沈默故意撞了柳墩儿一下,装作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在地的样子,双手扶在过道的隔墙上。然后慢慢站稳,佯装打量着柳墩儿,故意发怒:“你怎么搞的?没看到挡着道儿啦!”同时,抬脚作欲踢状。
旁边的老头儿连忙对沈默说:“大哥别发火,我这侄儿脑子有病。您别和个傻子一般见识!”
沈默看着老头儿,看样子老头儿有六十多岁,背微驼,面色黎黑,褶子多得像是核桃纹,瘦长脸,眉梢有几根长长的白眉毛特别显眼,眼球混浊无光。“他是你侄儿?”沈默问那老头儿。
“说侄儿顺口。其实,他是我表姐的孩子,我是他表舅。我表姐是个苦命人,表姐夫死得早,表姐一个人拉扯这么个傻儿子。前不久,我表姐也死了。表姐没有兄弟姐妹,我算是她最近的人了。她临死前给我来了信,把一辈子辛辛苦苦挣的几个钱寄给我,托我帮她照顾这个傻子。唉,都怪我来得太晚了,临死都没能和表姐见上一面。庄稼人,有什么办法呢?前一段时间正是插小秧的时候,忙啊,哪能脱得开身!这不,我得把这傻孩子接到我家里去啊!”那老头说着一口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的变腔变调的普通话。
“老大爷是哪里人?”沈默问。
“韭菜坪。小山村,穷啊!”老头说。
“韭菜坪在什么地方?”沈默掏出香烟,递了一支给老头儿。
老头儿却不敢接,摆着手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别客气!来一支吧!”沈默说。
老头儿的手欲伸未伸,混浊的眼睛却死死盯住沈默手里的香烟。
“拿着!”沈默将香烟递得离老头儿更近一些。
老头儿这才接过香烟,有点受宠若惊的模样。沈默帮他点烟时,老头儿的拿烟的手居然有点颤抖。老头儿贪婪地吸了一口烟,赞叹不已:“好烟啊,真是好烟!你看我是老糊涂了,以为是在我们家乡呢!韭菜坪韭菜坪的。在六盘水,韭菜坪是我们村。”
沈默心想,老头儿家住六盘水?也是贵州人?会有这么巧的事?这老头到底是什么人?他带着柳墩儿上六盘水想要干什么?沈默不动声色,继续像唠家常似的说:“老人家,你这表姐嫁得可够远的。当时怎么嫁到聊城的?”
“不是我表姐嫁得远,是我妈嫁得远。我外公家就在聊城。外公外婆一共就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我表姐的妈,一个就是我妈。表姐的妈,就是我姨妈,嫁在当地。我妈嫁给了一名军官。随着军官去了贵州。后来,军官的队伍在六盘水吃了败仗,队伍被红军打散了,军官死了。我妈一个人流落到韭菜坪。再后来,就嫁给了我爹。那年月,活个人难啊!”老头儿说着说着,眼角就有些潮润,好像是怕沈默看到,连忙用袖口去擦拭,并掩饰地说,“眼里飞进一只小虫儿。”
“你表姐就没给自己这个傻儿子留下什么产业?”沈默假痴不癫。
“要说我表姐家,解放前还真是个大户。表姐夫的祖上,听说还中过进士。表姐夫的爸爸,是齐鲁大学毕业,可惜死得早。他这一死,家道就不行了,表姐夫他妈带着孩子,只能坐吃山空。到解放前,已经穷得不像样子了,家产能卖的都卖了,就剩下六间门面房,政府给定了城市贫民的成分。聊城解放是1947年,表姐夫才一岁多一点。这不,直到表姐死,也还是那六间老屋。只是那地方却变得金贵,说是能卖十多万呢!我可不敢做主。得等我儿子回家后,让他来聊城看着卖了,他在深圳打工,到年底才能回家。如果真能卖上十几万,不光是能养活傻子一辈子,我们都能跟着傻子沾光呢!”说到这儿,老头儿露出一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