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4月18日,薄雾。
奄奄一息的李畋躺在洞口,旁边石壁上的“正”字有两个完整的和一个半拉的,那是李畋用来记录时间的,第三个只写了三笔。从清明那天算起,已经是第十三天了。李畋一直没有找到下山的路—他想不通那些棺材是怎么弄到洞里的。那些棺材能上来,为什么自己下不去?此时,李畋已经无法起身,伤口感染和持续高烧已经吞噬了他全部的体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摸索到一把红子果塞进嘴裏,艰难地咀嚼、吞咽。他只能用这种办法给自己一线生机。
一阵疼痛袭来,李畋再度昏迷。
山下,一座远离村落的茅草屋。孤独,破败。
屋外,小迷糊低头收拾着采药的工具—背篓、掘铲、药锄之类的。“阿爸!我去后山采药了。烤好的洋芋就放在你床边,你伸伸手就够得到。”
“哞……”屋里有气无力的声音像是一头垂死的牛。
小迷糊起身,沿着一条弯弯的小路上山。
“天上的星子落了,
我们的拉蒙走了。
天上的云彩散了,
我们的拉蒙走了。
天国的路是那么遥远,
我们的拉蒙啊,你定要走稳哟!
天国的路是那么寒冷,
我们的拉蒙啊,你切莫着凉哟!……”
小迷糊一边走一边为高志华牧师唱着丧歌,泪流满面。
歌声在山野中回响。悲愤,压抑,无能为力的宣泄。
老鹰崖真像一只尾巴被夹在石壁中的鹰隼,振翅欲飞,却又无力摆脱。
小迷糊在鹰腹下面的绝壁上攀缘,远远看去,像是一只灵巧的猴子。
绝壁上有一些或深或浅的石窝,越过鹰爪,绕过鹰腹,直达左边的鹰翅尖。那是唯一能翻上鹰背的通道。只是不知道这些石窝是什么人凿下的。鹰背上有两种药草长得比别处都好。一种名叫八爪金龙,一种叫白背叶。八爪金龙要等到六七月份才是采摘的季节,白背叶则一年四季都可采摘。
从鹰腹到鹰翅尖是最险峻的,人几乎需要仰面攀爬,稍不留意就会坠落山崖。
小迷糊一只手紧紧抓住一棵从石缝中长出的小树,右手从腰间摘下一只挠鈎,顺手一甩。带绳的挠鈎在空中画了个弧线,翻过鹰翅,准确无误地在一棵松树的枝丫上绕了两圈,死死缠住。小迷糊借助绳索的拉力攀上鹰背。稳住神,轻轻抖手,挠鈎魔术般的脱落。收好挠鈎之后,小迷糊突然发现有些不太对劲——靠近崖壁的地方小山一样堆积着松枝。老鹰背上极少有人上来,这堆松枝是谁弄的?蹑手蹑脚地摸过去,却发现凹穴处躺着一个人——那正是昏迷中的李畋。
小迷糊认出了李畋。李畋初到石门坎时,还是小迷糊上山告诉高志华牧师的。
“李先生!李先生……”小迷糊的汉语有些生硬,那是他私下里央求学堂里的孩子教给自己的。
李畋人事不知。
小迷糊摇着李畋,看到李畋身上的那些擦伤,伤口已经感染,额头像火炭似的烫人。小迷糊想了想,转身离了洞口。采了一些白背叶,又挖了一大块芭蕉根。回到洞口。先将白背叶捣碎弄成糊状贴在李畋的伤口,然后挤出芭蕉根的汁液滴进李畋嘴裏。
过了许久,李畋终于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模模糊糊的一个黑影在身边晃动。本能地伸手握住腰间的匕首,用力一挥。幸而那只手怎么也抬不高,只是微微一动,随即无力地垂下。
小迷糊显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推搡着李畋:“李先生,李先生!”
李畋的眼睛依然看不真切,但却清晰地听到是一个孩子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小迷糊蹲下,将李畋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水囊凑在李畋嘴边:“李先生,是我。我是小迷糊,你见过我的。前些日子你来找牧师,还是我去山上帮你找的。”
李畋喝水:“小迷糊,我死了吗?”
“先生,你没死。你还活着!”
“我没死?”李畋疑惑,“可我为什么看不清楚?”
小迷糊连忙取下缠在头上的布帕,用水弄湿了一角,轻轻擦拭李畋的眼角。
李畋的视野里,小迷糊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小迷糊,我真的没死吗?”
“先生,你真的没死。可是,我们的拉蒙死了!”小迷糊突然放声大哭,那是一种压抑了很久的哭声,悲痛的让人心酸。
“拉蒙?”李畋一时茫然。
“牧师,是牧师。他死了,被土匪杀死了!”小迷糊的鼻翼在抽动。
李畋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清明夜的情形。高志华牧师的尸体横在冰冷的山路上。自己用匕首在刮一棵树的皮。月色蒙胧中,几个鲜血写成的字—神将赐以木铎,人竟宿于石门。泪水从李畋眼角溢出。
“李先生,你是怎么上来的?”小迷糊突然想到这是老鹰崖的老鹰背,看着遍体鳞伤的李畋,万分讶异地问。
李畋苦笑:“不是上,是下。我是从山上下来的,从天而降。”
小迷糊惊叫:“天啊,你命可真大。”
李畋的脑子也渐渐清醒:“对啊,你是怎么—过来的?是上,还是下?”
“我是从下面爬上来的。”
小迷糊的话让李畋惊讶,兴奋地挣扎着坐起:“这么说,有下山的路?”
小迷糊点头。
李畋一把抓住小迷糊瘦弱的双肩:“快!快带我下山!”
小迷糊摇头:“你浑身是伤,翻不过老鹰背的。你要先养好伤才能下山。”
“我会很快好起来的。”李畋说。
在小迷糊的照应下,李畋果然一天天好起来。
小迷糊每天从山下给李畋带来水和洋芋。李畋终于不再艰难地收集露珠补充水分。那个山洞早已经被小迷糊用草药薰过,又铺了一些柔软的茅草,李畋睡的也舒服多了。
洞口石壁上的“正”已经有了四个—又过了七天。
1938年4月25日,太阳很好。
刚刚吃了两个洋芋的李畋舒展着筋骨:“小迷糊,你看,我这样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你下山去干什么?那些土匪正等着抓你呢!”小迷糊在采摘白背叶。
“那帮土匪一直没走吗?”李畋问。
“走是走了—那只是明面儿,他们在每个出山的路口都布下了眼线—那些人,拿起锄头是人,放下锄头是鬼。你根本出不了山。”
“小迷糊,想办法送我出去!一定想办法送我出去。”
小迷糊摇头:“没有办法。”
“小迷糊,你再想想—有没有小路或者山洞什么的?不管什么办法,只要能让我离开石门坎就成。”
“我先下山了。”小迷糊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小迷糊?”李畋叫道。
小迷糊已经像个猴子似的跑到鹰翅的边缘,转眼就不见了。
李畋追了过去,从小迷糊消失的地方看下去,只见万丈深渊,令人眩晕,根本看不到小迷糊的身影,更看不到下山的路。“小迷糊?小迷糊!”李畋对着深渊喊。
“李先生,我这两天过不来了。洋芋和水足够你两天用了!”小迷糊的声音从老鹰翅膀的下面翻上来。
李畋顿足,无奈。
经草药薰过的山洞成了李畋温暖的巢穴,虽然和十三具棺材相伴,日子久了,倒也不怎么害怕。
那十三具棺材呈六横七纵排列。横向为五一一三一二,第四行的三具棺材和第五行的一具棺材之间相隔很远,第五行的一具和第六行的两具呈等腰三角形。纵向为四一一二三一一。这种排列方式很奇怪。有意为之还是因缘巧合?
李畋看着那些棺材,突然笑了。他走到第五行第三列那口棺材前,也就是那个等腰三角形的尖部。那具棺材和其他的棺材并无二致,吸引李畋的并非棺材本身,而是它所在的位置,那是一个很奇特的位置。李畋围绕着那棺材仔细打量着,他要找一个能藏东西的地方。山下的土匪布满了眼线,自己身上的东西太重要了,不能带着下山去冒险。他要把铜砣和自己的笔记本藏起来,等时局安定之后再取它们下山。老鹰崖地势险峻,藏在这裏应该安全。但为了以防万一,他要想一个更为妥当的办法。这十三具棺材的奇特排列让李畋突发奇想。李畋的目光终于在那口棺材下面的石头上停了下来,弯下身子,拿匕首挖了起来。突然,他又摇摇头,停下,将挖开的石头複原。起身,迅速奔向另一个位置。
1938年4月28日,清晨。洞口的正字变成了四个半,李畋已经在野外度过了二十三天。
小迷糊再次爬上老鹰崖,没有背篓,没有药锄……
李畋在打太极,精神很好。
小迷糊哭丧着脸:“先生,我阿爸死了!你有机会了……”
李畋停下,满脸疑惑:“说什么?”
小迷糊哭出声:“呜……呜……我阿爸死了……麻风病……呜……牧师说过要给他治病的……呜……还说要送我进学堂……呜……”
李畋搂过小迷糊,一只手在那孩子头上轻轻胡撸着:“孩子,不哭。跟我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我送你上学堂。”
“先生,你是好人,是和牧师一样的好人。你有机会了……我送你出山。”
“什么?机会?”
“跟我下山,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小迷糊依然泪眼婆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