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培公走后,邓名对身侧一人客气地说道:“没事了,叶老板先回去休息吧。”被邓名叫到的人名叫叶天明,并非明军的军官,他一年前是刘曜的辅兵,退役后成为四川的盐商。现在成都有五个盐行,其中一个就是属于叶天明的。他受同行所托,跟着邓名一起出川。一路上,邓名不但教他认了几十个字,还向他传授了一些简单的数学。幸好叶老板不需要自己核算成本,不但邓名义务帮忙,他还有一个帐房先生。事实上叶老板已经破产,当然没有读力雇佣帐房先生的能力,这些钱是成都的五大盐行凑出来的。作为四川的盐业代表,今天叶天明被邓名邀请来旁听他与周培公的谈判,等下次教叶天明学习四则运算的时候,邓名还会顺便给他讲解一些谈判的技巧。等到叶天明从帐中离开后,穆谭忍不住问道:“提督为什么不给周培公发盐引,而是给他们欠条,这样岂不是等于白送他们一批盐吗?”“就算白送一些也无所谓,卖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任堂替邓名回答道:“现在盐业完全控制在徽商的手中,大商人都对燕京虏廷死心塌地,其中哪怕有一个忠义之士能帮助舟山做一点盐业,就足能养活几千人了。”穆谭是福建人,或许看不上走私食盐的买卖,而且福建也没有需要私盐的地方,但舟山张煌言的部下对食盐走私一直很上心,在底层盐商那里也有一些门路。虽然张煌言能够接触到的盐商地位比较低,能够帮他们携带的私盐数量也非常有限,但仅是这么一点盐就能让浙军换回养活上百人的口粮。周开荒闻言连连点头。以前袁宗第在大宁的时候依赖食盐走私,差不多有一千大宁兵的口粮是靠食盐换回来的。周开荒赞同任堂所说的盐业暴利,可是他也和穆谭一样,对于白送给周培公一些欠条感到心疼。邓名听到最后也糊涂了,不知道周开荒到底是支持那一派的观点。“这是提督为了争取人心。”任堂大声说道:“若没有缙绅的支持,乡村如何能得知提督的仁德?若是缙绅存心与我军为敌,那么村民、村妇听到的就会是我军的种种坏话,与吃人的恶鬼无异。”和周开荒不同,任堂对缙绅的利益非常重视,这也是浙东军一贯的方针,在优待缙绅方面,张煌言比郑成功还要用心。对于闯营在湖北的种种政策,任堂是相当不满的,所以邓名提出补偿武昌士人这个想法后,任堂是坚决的拥护者,甚至建议邓名对那些留在家乡的缙绅一并给予补偿。任堂的话说到邓名心坎里去了。虽然才到这个世界不到两年,但他对这个时代缙绅阶层的实力可是深有感触,他们掌握着全部的舆论工具,拥有大量的知识分子,还是这个时代消息最灵通的人群,是大多数社会资源的拥有者。上次胡全才还没从武昌出兵,邓名就从缙绅那里掌握了对方先锋的姓名、兵力、路线、每曰的扎营地,在邓名培养出自己的知识分子和建立起新的舆论工具前,他可不想去触怒缙绅阶层。不过前些天任堂提出给明军治下的缙绅补偿时,邓名还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他来说那是同盟军的内政,在同盟军对治下的缙绅表现出敌意的时候,邓名不可能站在同盟的对立面去表达善意。保持对外的一致、至少是表面上的一致,在邓名看来是维持同盟稳固的要点。这也是邓名拒绝任堂提议时给出的理由,不过除此之外,邓名还有更多的原因。首先就是支出问题,绝大部分乡绅地主缺乏门路,无法逃到武昌或是没有在省城读书的儿子,如果邓名要把他们一半的税收也承担起来的话,那他的食盐买卖利润就会大打折扣;其次,这些人留在明军的治下,就算有怨言,也难以对清廷控制区形成影响。在邓名看来,最关键的还是武昌这些湖北的顶层缙绅,只要做好了他们的工作,那么李来亨、贺珍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影响不大,至少不会影响到邓名的名声。“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听到任堂的发言后,邓名马上赞同道:“我给周培公他们的是欠条,而不是粮食、食盐,要是他们想拿到真金白银,就要让湖广的官营渠道向我们开放。拿这么一点钱收买武昌、汉阳的士大夫,其实还是值得的。”在食盐销售中,四川方面肯定要让利,因为眼下四川方面要比湖广方面更迫切需要食盐买卖,而且四川方面不可能拿到满清的盐引,所以销售完全要指望张长庚的湖广官僚系统。“每年运到湖广的官盐是有限额的,到底差额有多大不好说,但是肯定不够百姓都吃上盐,有大批的人因此生病甚至死亡,所以大家才会用高价去购买*官盐。”邓名继续说道。目前清廷采用的盐政制度和明廷没有大的区别,不但购买食盐需要盐引,而且购买的盐应该销往何处也有明确的规定。从秦朝开始,盐就是官府用来盘剥百姓的重要工具。食盐是生活必须品,不吃会有姓命之忧,但是官府对提高食盐的产量兴趣并不大,相反,只有食盐供应不足,官府才能把价格提高几十倍、甚至百倍之上。而规定盐引的销售地进一步加强了官府对食盐的垄断程度,把食盐生意的利润提高到了前无古人的地步。“我们没有盐引,不可能在湖广出售川盐,也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出售川盐。袁将军、张尚书以前那种让地方小盐商在官盐中夹带的办法,既不稳定,也不能大量销售。但张长庚不同,他虽然不可能给我们盐引,但所有官府都可以销售他们‘查抄’到的私盐,这个是没有数量限制的。”因为盐业的利润高于未来的毒品,所以自古以来私盐走私就屡禁不止,私盐贩子甚至拥有自己的武装,与缉私的官兵一旦相遇就拼命厮杀。为了鼓励地方官府、官兵勇于稽查私盐,查抄到的私盐一般都会赏赐给地方,这些私盐官府也不一定要出售给拥有盐引的商人,而是可以顺手卖给本地的商人。现在邓名就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只要运入武昌的川盐被打上官府的印记,成为“被缉得的私盐”,就可以顺利地发向湖广全境,甚至流出湖广进入河南、江西等地。层层的官府、地头蛇,邓名不可能靠明军的力量逐个去收买,所以必须要保住张长庚领导的湖广总督衙门,只有张长庚才有能力帮助明军打通一路上的关节。对于邓名的安排,周开荒倒是没有什么不满,但眼看汉阳唾手可得,却无法拿下,终究还是让人有些难过。听邓名解释了张长庚湖广政斧对四川的重要意义后,周开荒只是轻叹了一声:“看来要等我们有能力一口气拿下整个湖广后,才能来取武昌了。”邓名基本也是这么想的。他给四川明军制定的战略就是远交近攻,区别对待川陕绿营、湖广绿营和两江绿营。对较远的湖广张长庚,暂时就是拉拢为主,为此不惜让利。但李国英就在成都的眼皮底下,所以一定要坚决打击。不过任堂还有另外的看法,听到周开荒的话后,任堂马上说道:“以我之见,必须要等湖广政令统一后,才能考虑拿下武昌。”周开荒一听这话顿时脖子就涨红了,他感到这话是对闯营的攻击。“没错,我说的就是你们闯营。”任堂注意到了周开荒的脸色变化,但仍毫不客气地说道。在他看来,掠夺士绅的虁东军是个麻烦,若是李来亨、刘体纯他们的身分不从盟友转变为属下的话,就算夺取了武昌并且守住,那也不过是一块远离四川根据地的飞地。也就是和周开荒相处的时间长了,任堂与他也有了交情,所以才没有明目张胆地用“闯贼”这两个字。“我们闯营怎么了?”周开荒愤怒地大叫起来。“好了,好了。”邓名见两个人眼看要争吵起来,急忙出面化解,让任堂和周开荒冷静一些。邓名斟酌了一下,对周开荒和任堂说道:“我向武昌的缙绅表示我们愿意承担他们一半的税收,也是为了以后更好地说服虁东诸公采用和我们相同的政策。”周开荒闻言就瞪大了眼睛,而任堂则露出微笑。“如果我直接给虁东诸公粮食、军资的话,不明白说明我想干什么,恐怕诸公也不会放心大胆地拿走吧?”邓名坦率地说道。尽管都在明廷的旗号下作战,但虁东同盟对朝廷依旧有戒心,即使是并肩作战过的邓名,如果他想用一些粮食换取虁东众将手中的部分统治权或军权,也一定会被对方不客气地拒绝,周开荒知道即使是袁宗第也不会例外。“如果我直接给江汉的缙绅补偿,或是帮他们争取免税的话,虁东诸公多半会很不满,还会琢磨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收买他们治下的民心?”邓名把“民心”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周开荒闻言就要抗议,但邓名摆了摆手,没有让周开荒把辩解的话说出口:“但我给武昌这些缙绅一些好处与他们无关,他们也不会因此与我生出什么隔阂。只要这食盐的生意顺利,我们的欠条就会被武昌这里接受。由于欠条有优先购买权,他们甚至可能需要更多的欠条,到时候虁东众将也会觉得欠条有价值,可能会向我们要一些。到了那时,我再要虁东众将和我们采用统一步调,也就不容易招惹他们的反感和疑虑了。周兄弟放心,不是我提防他们,是我怕他们对我有误会。”关闭见邓名如此开诚布公,也确实没有对虁东军的恶意,周开荒也没有什么话好说了。可任堂仍得理不饶人:“虁东军中没有什么士人,所以才如此麻烦,真是辛苦提督一片苦心了。”在这个问题上,穆谭和任堂的看法差不多,郑成功和张煌言一起在讨清檄文中用“李贼倡乱”做开头,他们的部下在这个问题上当然是同一立场,穆谭就和任堂一唱一和:“士人才是国家的栋梁啊。”周开荒的眉毛竖了起来,就要反唇相讥,不过在他想好怎么说之前,邓名已经替他开口了:“任兄弟,你替我修书一封,建议张尚书把军权、治权统统交还朝廷吧,请皇上派人去舟山治军、理政,如何?”任堂大怒:“张尚书兢兢业业十余年,才有了这么一点基业,岂能让远在缅甸的朝廷派人来胡闹?”“靖国公也辛辛苦苦十余年,才在虁东打开了一点局面,你不愿意朝廷去舟山瞎闹,我们就该放外人进虁东胡闹不成?”周开荒憋了半天也没想出如何反驳,现在总算找到了突破口。“我也是这个意思,各家有各家的难处。如今虏廷势大,我们同舟共济还不知道能不能渡过难关,怎么能不体谅同盟的难处呢?”邓名及时插话进来,又看了穆谭一眼,发现他识趣地闭口不言了,也省得邓名把延平郡王拿出来说一番了:“我们安心地等待武昌的消息吧,只要这件事顺利,川盐为我们养活一万人的军队都没问题。”……周培公星夜返回武昌,和张长庚一直商议到深夜。“邓名劳师动众而来,就是为了卖给我们盐吗?”对此张长庚还是有些疑惑,不过既然是邓名郑重其事提出的要求,那不答应显然不太可能。“是,大概是邓名想用川盐换一些粮食和布匹。而所谓的田税补偿,就是他用来买缙绅保密的费用,”周培公现在有些体会到邓名所说的双赢的含义了,在回武昌的路上,周培公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说服张长庚点头。虽然名义上的田赋补贴只有一半,但只要邓名的要价不太离谱的话,那周培公很容易靠食盐把全部交给李来亨的税都拿回来。而以周培公对邓名的了解,既然对方有收买武昌缙绅的意图,那欠条和食盐的兑换价就不会太离谱。“到底邓名想要卖多少盐,卖多少钱?”张长庚担心邓名是强买强卖,用卖盐做借口从武昌藩库里抢钱:“若是数目太大,这账目可没法做。”“下官以为,可以由民间出面接下邓名的这些盐。”周培公察觉到张长庚的顾虑后,立刻抛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不是邓名要给欠条么?那好,就由一个商行出面,用粮食从被征税的士人手中换走这些欠条,然后由这个商行去换邓名手里的盐,藩库不为此出一文钱。”今天回汉阳后,周培公首先向武汉的鹰派集团简要叙述了明军的条件,几乎所有的人都坚决支持继续与邓名谈判。不过大家觉得单独出面去和明军换盐太危险,万一将来走漏消息大家都可能有麻烦。所以鹰派集团商议出这个办法,由一家商行出面去和明军接触,鹰派成员们只要躲在后面拿利润就好了。至于邓名要交换多少,要价多少,都让他去与这个商行谈,换回来的盐也由这个商行去销售。周培公可不认为卖盐会赔:“若是买卖赔了,是这个商行自己的事;若是赚了,藩库还可以抽税。只要总督大人给这些盐安上一个名目就行了。”张长庚点点头:“姑且一试,先看看邓名到底想干什么。”“遵命。”周培公心中长出一口气。如果张长庚不同意,那邓名给多少欠条都是废纸,现在周培公的损失总算是能拿回来了。不过光想着拿回损失还不行,必须要让邓名也能得利,不然他多半又要反悔。“双赢,果然不错,要不然这个生意就没法长期干下去了。”周培公在心里琢磨着。这时又有一个人被张长庚叫来,正是武昌的马军提督,缉查私盐的事情一向是由他总负责。简要介绍了两句情况后,张长庚就抽身事外,让周培公去安排。虽然周培公没有说得很明白,但马军提督立刻就明白这些盐到底来自何处,他拍着胸脯说道:“知府大人的意思卑职听明白了,就是有一大股盗贼,从下个月开始会疯狂地从鄂西贩运私盐来武昌,以后每年都会被官兵查获几万斤的样子。知府大人放心,全都能轻松卖掉,绝对不用知府大人艹心。卑职这就替手下的儿郎们谢过知府大人了,谢知府大人赏杯酒喝。”“可能更多,”周培公轻声说道:“而且这个事要尽可能地保密。”“更多吗?”马军提督愣了一下,再次保证道:“至于保密,知府大人尽可放心。以前武昌每次查获到私盐的时候,一贯是卑职的老泰山为国分忧的,卑职这就回去与他说。”“总督衙门这里——”周培公连忙提醒了一声。“知府大人放心,卑职还会这么不晓事么?”晚上回到家中,周培公把今曰战局的凶险,以及随后的谈判细节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妻子。“邓提督真是深不可测啊。”说完之后周培公长叹一声。“老爷何出此言?”“嘿嘿,还不全是因为这个食盐?若不是邓提督提出这个要求的话,我根本不会多看盐业一眼,只知道这东西很赚钱罢了。可我深知邓提督高瞻远瞩,是不世出的豪杰,他既然别的不卖却专门盯上了盐,岂能没有深意?”在妻子面前,周培公放下所有的伪装,提起邓名时脸上满是崇敬和畏惧之色:“我细细一想,每年朝廷靠着卖盐引,能有一、二百万两银子的收入。地方官府手里还有一些盐引,可以用来应急,个虽然不计入岁入,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上百万两银子也是跑不掉的。这些都加起来,就已经抵得一两个富庶大省的赋税了。”说到此处,周培公停顿了一会儿,发了片刻的呆。“老爷在想什么?”等待了片刻,周夫人见丈夫迟迟没有下文,就轻声问道。“唉,我在想,天下处处烽火,朝廷处处要用钱,若是骤然失去这么一大笔钱,不知道朝廷该怎么开源节流啊。”说完周培公使劲地摇了摇头,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些话他不敢对任何人提起,只能在妻子面前说个痛快:“我朝入关以来,盐引差不多只发给徽商,虽然刚刚十多年,但盐商人人皆成巨富,每年捐输也以百万计,亦有一省赋税之数。徽商对朝廷一直是竭诚拥戴,上次海逆侵犯江宁,江南士人群起拥戴,出城数十里迎接郑大木、张沧水。但徽商却相反,不等朝廷号召就竞相捐资,我曾听说有一个商人一次就捐了五十万两白银到漕运衙门。他们都很清楚,若是明军重返长江,肯定不会让他们独占盐业之利。”周夫人已经开始听明白丈夫话中的意思,邓名的恶意也隐隐显露出来,周夫人说话的声音都开始颤抖起来了:“老爷的意思是——邓名醉翁之意不在酒!”“开始我也不明白,邓提督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岂会简简单单只为了卖一点盐到武昌来?”周培公长吁短叹了几声,压低了声音说道:“湖广连接九省,乃是天下的中枢,有湖广总督衙门的合作,我猜邓名每年往武昌卖盐的数量绝不会少,怕不得有数百万斤?我总算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向总督大人表示善意了,区区一个武昌,如何能比得了徽商盐业对朝廷的重要姓?”“这些话老爷不打算对总督大人说吗?”周夫人悄悄地问道。“说了又能如何?劝总督大人自裁以报效朝廷吗?再说我的一切都是总督大人给的,和徽商没有一点关系。”周培公说到这里再次停住,愣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以前我说邓提督是妇人之仁,其实完全不对。他过武昌而不入,善待湖广缙绅,还搞什么双赢,所谓仁者无敌,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刚才总督大人看似无意地问了我一声,问邓名可曾婚配,有没有得宠的侍妾?”片刻后,周培公又对妻子吐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老爷怎么回答总督大人的?”周培公没有回答妻子,而是反问道:“你那个嫡亲的小妹,今年十四岁了吧?我记得她还没有许配人家。”“没有。”“是否裹脚?”周夫人失笑道:“岂有不裹之理?”“可惜了,”周培公叹了口气:“提督他们家的规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