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往南,一直往南就能到南越国。药材多出自南方,即便是忍寒的草药,也往往生长于南方高山。统共十二味药,大半能在药店里寻获,其中几味稀贵的,对我来说也不过探囊取物。只有一味药药店难寻——紫背幽葵,它生长在高山近顶背阳处。
背着破布包裹的琵琶,衣装褴褛,脚趾裸|露出草鞋,同身上所有抛露风尘的肌肤一般,沾满了泥垢,我又恢复到六年前乞丐的身份,同样用来躲避天罗地网的围捕。当年我从养尊处优沦落为小乞丐,风餐露宿吃尽了苦楚,而现在脱下一国贵妃的霞冠霓裳重新穿上肮脏破损的衣裳却没什么不适。
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
穿一身自由自在的衣裳,过一种不赖人鼻息的日子,这才是我所要。
忽视一路上鄙夷的目光,我踏上了南屏山。冬季的重山草木凋零,但紫背幽葵这种稀少的植草,却不在意季节变迁,只幽静地隐匿于人迹罕至的深山浮云处。
我在南屏山细细寻觅了一天,晚霞映染群山之际,我终于发觉了一处悬崖旁,一点泛紫的枯草。基生叶一片,卵形心状,两面背粗毛,背面紫色,矮小草本,与百草经上的描述无一不符。
我用双手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挖出,包于准备好的破布。明日我便可一锅制药,而一株紫背幽葵花足够我半年所需。
藏好“紫背幽葵”,我拍了拍双手上的泥土,盘腿坐地,抱起琵琶于天地间畅弹一曲。天遣霞落,节物风光;天生天杀,弹指苍狗。
粗糙的琵琶,别生一番豪情,响彻于南屏山顶,高低分明,清浊泾渭。带上这把琵琶的缘故无他,有恩报恩有仇断仇。
天光暗淡下来,我踏上了返西秦之路。走出南屏重山大约二十余里,前方的山野地传来了打斗声,我绕道而行。虽我已非当年力单幼|女,与陈风过招也叫我明了自己的武力足以行走江湖,毕竟西日昌那样的强人不多,可当年种种,早叫我硬了心肠。我落难之时,孤苦无援,有谁曾可怜过我一介弱小,只有贪图我所怀秘技的,却没有真心于我的。这世间没有英雄,只有恃强凌弱。
打斗声渐渐随风而逝,我漫步于冷清夜幕下,山路崎岖的一段已走出,前方是空旷的野地,隐隐有水声潺潺。我行至水畔,掬一捧冷溪饮,吃一块怀中的干粮,小憩之后,于溪石上行功。
扰断我修行的人跌撞而来,我不想惹麻烦,麻烦却找上门来。我冷冷注视满身血污的少年跌倒于地,跟着四个持刀大汉追了过来。
我起身而走,他们杀他们的,与我何干?
“臭小子!你倒是跑啊!”一汉子凶吼,“把药王鼎交出来,大爷给你个痛快!”
药王鼎?我以前曾听倾城苑那帮爱嚼舌头的人说过,它乃一代药师杜微的制药宝鼎。
我转过身,只见那少年蹒跚而起,清秀的面容一副决绝的神情。
“即便是死,我也不会让它落到你等手中。”少年取出怀内一只玄色小鼎,紧握手中,“恩师,我有负你重托……”
他与我当年情有相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心中一动,慢慢向他们走了过去。
“那边的叫花子,这裏没你的事,要找死就过来吧!”
说时迟那时快,我走了三步之后,整个人便如离弦之箭,瞬间到了少年身旁。几个汉子一惊,我伸出一手,经溪水一洗后,指头已晶莹白皙。
“找死!”领头的汉子咒骂一声,冲了过来。我猱身而上,穿插于四人之间,手刀足踢,游斗激战。这四人能追杀杜微的门生,确有几分真本事。尤其是那为首贼人,修为已达清元初期,与我实力不相上下,我力毙一人后左腿上便受了他一刀。身后重伤无力再战的少年惊呼:“兄台,小心!”
我一咬牙,“死不了。”既然蹚了这浑水,便往横里去了。中刀后我身法再难轻灵,见我攻势锐减,汉子得意狂笑。
“哼!”嗤之以鼻后我单手结印。我能体会到手速小成后手印的改变,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气势惊人,而换作了悠长不息的风声。风拂过山冈,掠过山野,萦绕于指间。
“震!”我轻喝一声,屈指推掌。手掌击中汉子刀面,大刀断裂,手掌直前,打在他瞠目结舌的面上。收手,汉子的面目扭曲,绝命的闷哼声后,爆头而亡。剩下的二人惊慌而逃,逐一倒在手刀之下。
“多谢恩人!”绝处逢生的少年欣喜于色。
我转身冷冷道:“不必谢我,我救你,也为药王鼎……”
少年骇然又抱紧怀中的鼎。
“为我驱毒。”
“吓死我了,不说明白!”
杜微门下苏堂竹粗粗治了自己的伤势,打量着我递给他的十二味药材,疏散的眉头一紧,“你中的是奇毒!”
我包扎好自己的腿伤,冷漠地问:“你不能制?”
苏堂竹慎重道:“能,但以药王鼎炼制也需三日。”
我一怔,落霞丸的毒性半月一发,我只有两天半的时间。
苏堂竹见我神色,解释道:“有三味药材需要处理才能炼制,其中‘紫背幽葵’的茎根就要两整天,亏得你连根一起挖了,不然这‘紫背幽葵’就白采了!”
“我没有时间,你现下就开始炼!”
他试探着问:“这是慢性间发之毒,距离你毒发还有几日?”
“三日。”我咬牙道。
苏堂竹犹豫道:“山野之间多有不便,再说炉火制剂也得要合适的地儿!”
我一手提起他的后领,“走!”
他发出倒吸的咝咝音,显是牵动伤口硬忍。
“恩人好功夫!”
我提着比我高大一圈的苏堂竹,几乎脚不沾地,飞进在山野上。
“那个……那……”
我最见不得他吞吞吐吐,斥道:“有话就说!”
“女侠?”
我一边跑着一边瞪他一眼。
“我们现在的衣裳未免有些不雅……”
我以哼作答。不是有些不雅,是根本惨不忍睹。我乞丐褴褛,而他血衣加身。
乘夜我带他潜入小镇一户大家,换了衣裳后,我以桌上茶水洗面。他定定地看呆了。
“走,投宿去!”我一手揉起两团换下的衣裳,一手抓住他衣襟,离开民宅。半空中,他才回过神来,竟道一句“你还是做乞丐吧”!
我身形一顿,险些撞上前面的房宇。
我们入住了一间客栈,要了火炉和水桶。客栈老板暧昧地投了我俩一眼,接了银钱也不多问。
我盘腿于床,注视着他洗药生炉。只有无法再简陋的三件工具,外加一双手,苏堂竹却成竹在胸,按部就班地逐一进行。这让我很庆幸救了他,换作别的药师,还不知能不能炼制。
两天过去了,“紫背幽葵”制成了散剂。没有刀,完全是我以气劲切割研磨,而药王鼎也被炉火加热到恰当火候。
我平静地等待毒发,等待药成。当日昌华院里西日昌曾叫我领教过一回毒发,那种痛楚如万蚁噬身,断肠割心。苏堂竹也知时间迫近,从第二个夜里就专注于药鼎,没有啰唆半句。
客栈伙计送上夜餐后,一阵闷痛从小腹内升起,我搁下碗筷,盘腿于床榻,运功抗毒。苏堂竹当即也放下扒拉了几口的饭菜,坐到了药鼎旁。他斜眼望我,不住摇头,似是怜悯。
毒发早了,绞肉抽魂痛断肝肠,很快我满头是汗。西日昌那日的话语犹在耳畔,“何为落霞?霞光满天红彤如血,疼到极处就宛如千刀万剐血流成海,身陷万丈血霞。”与那日不同,这次不是只疼一小会儿。
落霞落霞,可真是个美极又毒极的名字。我眼前逐渐浮现血光,唇齿间开始流淌血的腥味,身体里仿佛有无数条小蛇四处乱窜,口口毒牙。
“啊……”苏堂竹惊呼一声,跑了过来,一手搭我脉象,一手连封我数穴。到底他出自药王门第,见我状况即能立断毒发应策。
“我已护你心脉,十二时辰内毒无法攻心。你不可强抗,强压只会令毒素扩散至血脉。你就由它走一遍全身,我以性命担保,它只会循环往复,不会滞留。待解药炼成,服下后它便回归原处。唉……‘紫背幽葵’虽然罕见,但要完全解你体内之毒,我看还需要三味药。”
我为之一振。西日明依照西日昌的解药只能做暂缓之药,而药王弟却能制作真正的解药!
“三味什么药?”我从牙缝里吐声。
“你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苏堂竹撇嘴道。
我心想看来暂时不能得罪他。眯眼望着少年低头观火的模样,怎么看都只像药王的药童。年不过弱冠,脾性又唣得很。胡思乱想多少能抵消毒发的痛楚,我无边无际地乱想起来。等到毒了,我便强制他给我制两丸没有解药的剧毒丸,一丸毒仇人,一丸喂西日昌。
落霞之毒周而复始在体内游走,我终究抵挡不住,渐渐疼失了知觉,一头倒在床上。
我仿佛洑于血海,奋力挣扎却没有可靠的彼岸。我于血海里愤恨又伤悲,这么多浓腥的血,是我的血,我家人的血,但它们为什么不是仇人的血?我要我的仇人也尝一尝这浸泡血海的滋味,我要亲眼看到他惊恐的表情,我要亲眼看到他绝望而亡。眼前恍惚出现一道人影,睁大眼我却看见俊美而狠毒的面容。西日昌的眼眸闪着灼人的欲火,踏血而来。为什么他能行走于血水?手染无数人鲜血才能伫立于血海吗?我想逃,转身却见幽灵般的西日昌蹲下身,一把将我从血海里捞起。他扣住我的下巴,用力撬我的嘴。那一副温柔的笑容令我胆战心惊,他又要干什么?
他吻了我,口齿中传递来的却是股芬芳的药味。我瞪圆双眼,看见苏堂竹闭目亲吻我。我喉间吞咽一声,立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你干什么?”
他诺诺道:“前面怎么撬都撬不开你的嘴!”
看着他经我一推后胸前衣裳渗出的丝丝血迹,我没了语言,到底这人带伤为我劳碌了三日。
我们退房的时候,客栈老板嘟囔了句:“时下的少年人哪……”
苏堂竹的小脸嫩红,快步跑出了客栈。我慢慢地尾在他身后,他在客栈门口啐了声,“年纪老了,想法就龌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