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仲逊劝道:“若姑娘不接‘中正九天’,只怕这世上再无人能受。自王灵运没了后,它已沉寂多年。纵然是绝世的乐器也需绝世的乐师才能弹奏出最美妙的乐曲,姑娘不信的话,且静下心来聆听,琵琶也会心碎。”
我一手举起“妃子血”,反问:“国师可见我手中琵琶?”
“是啊,一把颜色极其妖丽,样式却简陋的琵琶,它有何特殊?”
我抱回琵琶,俯首温柔地道:“‘中正九天’会心碎的话,那它就会流血。”
葛仲逊默了片刻,令手下收器而退。
“姑娘果然不比常人,不知老夫今日是否有幸,能听姑娘一曲流血琵琶?”
“请指教。”我静静地伫立,接近正午的光芒明亮而刺目,有一点暖意。比起寒风的恣意,阳光无疑更令人松懈。
葛仲逊赞许地注视我。我一直站到有人送来黄梨木椅,这才坐下,坐下后又半天纹丝不动,只拿眼望天际。
我们都很有耐性,他在等一曲绝世之乐,而我在等一刻绝佳时机。我离他七尺,远是远了些,但还在能攻击的范围内。
乘气之上是上元期,上元以后是准武圣,而后才是武圣。三阶的差距,若我与他正面较量,毫不夸张的结局,是我非他一招之敌。
我深吸一口气,手触琴弦。沉重的乐声响起,一曲《汉阳古意》仿佛推开了蛛丝密布的厚重巨门,昨日繁华的都市再现。白马香车大道连斜,凤吐流苏龙衔华盖,谁家的娇小楼前相逢,莺啼燕呢口氛氲。
嘈杂喧闹的第一折令葛仲逊稍感意外,与所有初次倾听“妃子血”音的人一般,很难相信那么一把粗制古怪的琵琶能凭借沉哑的音色演奏出清楚的乐音,且动人心扉。葛仲逊凝视着我的手,想必也识破了罗玄门另一项密技,确实没有手速的造诣,难使“妃子血”声乐清晰。而我手速未成,初弹“妃子血”的时候,也只能轰奏俗音。
《汉阳古意》进入了哀艳的第二折,细柳青槐罗帷朱被,姬人紫裙侠客阔剑,昼夜不休的燕歌赵舞,春去秋来在不知不觉中年华老去,桃花犹在红颜衰,曾经比目空梦徊。
粗重的断音声声点点化简于繁,如画艺的留白,简洁和空隙带出余韵浓浓。每个人都有过往,都有年少,即便是个大奸大恶之徒,也一样会怀念儿时的光阴。而葛仲逊是个老人,老人都爱追忆。有的人一老就爱唠叨往事,有的人却越老越寡言,实际上后者更缅怀旧日,绝口不提只为永远储存心底不愿与人分享。
我看着葛仲逊合目沉浸于乐曲,手印暗结,放出一丝气劲弹响了第三折。他立时睁开双眼,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我的手。
一音诡谲曲调调高。霎时,乐境大变。斜月西沉江水凝滞,秋风入关征人望乡,冷箭风骚霜破四壁,汉阳城岌岌可危。排兵点将,征伐讨逆。我一丝不苟地奏出紧密变化繁多的乐章,同时紧绷心弦。葛仲逊果然警惕,若我出其不意爆出刺杀绝音,必然得不了手。
曲中,我望了望天,阳光仍然白亮,宽解人的衣裳确实需要暖煦,若依着寒风的性子,只会添人厚衣。
汉阳古意切切铮铮后进入了最后一折,葛仲逊又缓缓闭目。乐音中流露出气劲,他的徒儿也会,并不稀奇。荒凉的曲调平铺伏陈,勾勒出战后的汉阳景致。
城树崔嵬英魂悲色,春风又绿举目无亲,翡翠屠苏歌却复起,一弦一柱重拾昔日光景。滚滚江河东去水,汉阳无情赖月明,婉转典雅的乐音溜出指间,一片若有似无的气劲,仿佛与温亮的日光合为一体,悄然围绕住了葛仲逊。
乐音绕腕,气劲垂缕,我屏息静气地捻弹尾乐,手心已湿心似满弓。五弦裂帛一声后,一滴血啪嗒溅落琵琶,跟着是一口血。我只觉胸口气闷,血气倒涌,还未爆出绝音,我已受了内伤。我算计着他,不曾想他也在算计我。当我专注于凝发气劲,蓄势待发的时候,他同样也暗使气劲反过来锁定住了我。而他的功力远胜于我,使我以为周遭微玄的气场全是自己的,于不知不觉中着了他的道。
“果然是流血琵琶。”葛仲逊感慨,“破絮藏秀,粗器别样,一曲值千金。王灵运犹在,也只能愧对‘中正九天’。”
我低头捧琴压抑着问:“为什么?”
葛仲逊换了语气,“你连伤熙元两次,害他修为倒退,若非他以死相胁,你以为你还有命坐在这裏弹琵琶吗?”
我暗自调息,无比失望地听着。
“说起来你倒与熙元般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但就你那点微末伎俩,也敢在老夫面前搬弄?”葛仲逊笑了笑,“好在你还算个明白人,也就试探,不然就不是受点伤那么简单了!年轻人哪,总不安分,天纵奇才又如何?你不要忘了,你黎族容哥儿的下场,神童都是早夭的。”
我强压心底被激起的恨意,有一点他没说错,天纵奇才确实不怎么样,即便我一出生就到武圣的境界,可他却早在这个境界很多年了,我需要更强大的武力。
“其实老夫很欣赏你,不知罗玄门哪位能人能调|教出你这样的弟子,修为、心性、胆色无不都是上上之品,更难能可贵的是,你还如此年轻。唉,我是老了,看到你就想到昨日,想当年,老夫亦意气风发,剑啸江湖。”
我稳了气息,重抱“妃子血”。是的,我还年轻,还有机会,不怕死不意味着白送性命。
“国师的指点,黎会牢记心底。请国师保重,黎还会再来讨教。”我起身,缓缓道。葛仲逊你不能死,你还不能给我老死,你要等着我取你项上人头,你要等着我割开你的血管,偿我黎族的血债。
“黎姑娘留步。”葛仲逊喊住了我。我与他对视,除了冷漠和空洞,我再找不出其他表情来掩饰自己真实的心情。
“国师还有何指教?”
葛仲逊笑问:“姑娘还未回答老夫,师从罗玄门的哪位?”
我沉吟道:“只知家师姓苏。”罗玄门我一共只知道三个人,唯一能扯来用的只有苏堂竹,药王杜微和大杲昌帝的名号都太过惊世骇俗。
不想葛仲逊捋捋胡子,道:“老夫很意外,苏世南的资质平庸,却教出你这样的弟子。”
我心想,苏世南,或许是苏堂竹的老爹,看来我扯对了。
只听葛仲逊又道:“黎姑娘,老夫奉劝你一句,此地乃西秦都城,与大杲朝廷有关的事最好不要牵扯。苏世南虽然可能是你授业之师,但他心在仕途,你若继续师从他,长久以往修为上恐难再有长进。”
望着葛仲逊闪烁的眸光,我知他在诱我橄榄枝。略思片刻,我不亢不卑地道:“国师可能猜错了,罗玄门下姓苏的或许不止苏世南一位,黎再谢国师指点。”
葛仲逊深深地凝望我,武圣的眼光锋芒渐露。忽然,他放开气劲,铺天盖地的强者气息改变了庄园氛围,遮蔽了正午光芒。我只觉身子僵硬,脚若铅石,竟再无法移动分毫。我的气劲不足以抵抗他的威压,深藏的愤恨和潜意识中的畏惧交织难分。
这就是他真正的实力?摧枯拉朽瓦解我的气劲,直逼我屈服。但是,我屈服个什么呢?我可以对西日昌低头,但绝不向葛仲逊低头。西日昌欠的只是我一人,葛仲逊欠的却是我满门。
我的气息再次紊乱,嘴角再次溢出鲜血,在强大的气劲压迫中,血滴得很慢,很慢。血坠落“妃子血”琴弦,因巨压而生的沉重,令血打动了琴弦。咚一声,振出余韵。
葛仲逊默然收手。我一手抱着“妃子血”,一手抹去了嘴边血迹。
难平的呼吸,疯狂的杂念,叫嚣于体内嘶吼于血脉,险些令我不顾一切冲上前去。
“很像……”葛仲逊低低叹息,“熙元伤了两次,你也伤了两次。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若需老夫助你寻找天一诀,只要到淼珍湖上夜弹一曲即可。”
我长笑一声,转身离去。败得稀里糊涂,伤得一塌糊涂,虽然不甘心,但天壤的差距横隔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