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泰石巷深处,我与蓼花租借的一进民宅内。蓼花正在井边汲水,侯熙元不请自入,从墙外飞入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蓼花习了一阵天一诀,定力还算不错,没有失声惊叫。
“侯公子。”
“哦,你呀?西疆那个在吗?”
“侯公子裏面请。”
我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以侯熙元的修为还能不知宅子里有几个人吗?他那是明知故问。
“还没请教,你叫什么名?”
“我叫蓼花。”蓼花的声音平平。
“西疆那个呢?”
“侯公子还是自己去问吧!”蓼花掀开了厚重的布帘。
我端坐屋内,又见他绯色身影,微一吃惊。今次的侯熙元没有怀抱古琴,却捧着一只礼盒。他将盒子放我桌上,径自坐我对首,道一句:“你都知道我名了,我却至今还不知你名,这可说不过去,你叫什么?总不济我开口闭口管你叫西疆女吧?”
“黎。”
“名字呢?”
“黎。”我还未说只一个字,他已接口,自以为是地道:“黎黎?还算顺口。”
“侯公子来访,有何见教?”我按下愠怒,冷冷问他。
侯熙元打开礼盒,裏面是一套粉色的西疆冬服,另配几样银光闪亮的饰物。
我不禁起身斥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随手选的,初次登门造访,总不能空着手来吧!”侯熙元解释完,也站起身来,嗤鼻道,“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就走了。”说完他抱上盒子就走了。
“莫名其妙!”我坐回椅子,蓼花瞟了我一眼。
当晚我们没有上淼珍湖,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侯熙元又来了。幸而我与蓼花自租借到泰石巷每日都习惯早起,不然被侯熙元破门而入就尴尬了。
“怎么你又来了?”连蓼花都省了侯公子的称谓。
“你们昨晚为何没去?”
“我们一定要去吗?”
侯熙元抱着琴横眉道:“害本公子空等了一宿!”
我与蓼花面面相觑,那意思是,谁信?
侯熙元就像一个从小被宠坏的纨绔公子,三两句话不对盘,又气鼓鼓地跑了,乘气期的轻功被他飞上蹿下倒使得利索。
“这人有病!”蓼花下结论,“生得俊俏,脑子却是坏的。”
午后侯熙元又提着一包东西飞来,我赞同了蓼花的说法。
侯熙元兴致勃勃在桌上打开紫红锦包,“这个你肯定喜欢了吧?!”
“不知侯公子为何一定要送礼给黎?”
侯熙元将包内那物托到我眼前,“名器赠佳人!”
我被他手上古朴光华的琵琶吸引,光看成色卖相便知这把琵琶就在“傲霜”之上。
侯熙元盯着我的眼,徐徐道:“这可是王灵运大师用过的乐器,名字想必黎黎也猜到了,它正是‘中正九天’。”
蓼花倒吸一声。
我被“中正九天”深锁视线,淡黄色历经岁月磨砺的琴身,散发出华彩润泽的光芒,晶莹银白的天蚕丝弦更是所有乐师梦寐以求的。
这就是传说中真正的天下第一琵琶,即便它只是一件乐器,也仿佛带着怀柔天下的王者之气。当年王灵运曾说过,如果没有“中正九天”,就没有她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琵琶,天下第一的琵琶不是她而是它。
“喜欢吗?”侯熙元目光灼灼。
我凝望着“中正九天”,叹道:“礼太重,恐难承受。”
侯熙元将“中正九天”又递上一分,再次问:“喜欢吗?”
我遗憾地抚了下“中正九天”,说不喜欢那是假的,但我不能接受仇人门生的馈赠。
侯熙元另一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正色道:“嫁给我,它就是聘礼。”
我一惊后,嘴角慢慢浮现嘲笑,“侯公子,你我只见过几面,并不太熟悉,更何况我已经成亲了。”
侯熙元面色不变,“南越叶叠?”
下一刻他暴跳起来,“没有我侯熙元得不到的,我去杀了叶叠。你身为我西秦女,如何嫁了那南蛮子?”
我冷冷道:“不是他。”
“那是何人?”
我不答,他死活扣着我的手不放。我厌恶地道:“放手!”
“我知道每晚淼珍湖上弹琵琶的不是蓼花,其实是你。”他手上加力,剑眉一扬,“能同叶叠一起走到七重溪,能用把烂琵琶弹出曲曲清音,如果我没猜错,那日用气劲弹琵琶伤我的也是你!”
我斜睨他,他脑子是坏了,但聪明的时候也有。
“不知你用什么法子藏匿了气劲,但我一抓到你的手就知道,你身具修为!”
我另一手一推,正中他胸膛,没想到他强得很,硬受一掌,既不肯松手也不退让。
侯熙元将冲涌的血气压回,厉声道:“我已经被你伤了两次,黎黎,你要付出代价!”
他突然疯狂地拥我入怀,反手将“中正九天”抵在我后背,任凭我出手如风,也要将我箍在怀中。跟着,他俯身一个火热的吻令我也气血翻涌。我一口咬破他的唇,终于脱出了他的怀抱。
侯熙元连带“中正九天”被我击退到门旁,他靠着墙壁,面色苍白,嘴角溢血。顿了片刻,他手捂胸口,道一句:“我喜欢!就你这样的!”
“滚!”我强忍住杀意,双手微颤。
侯熙元笑着跌撞而去。蓼花怪异地看着我,我冷冷道:“他是疯子。”
侯熙元,西秦宰相侯吉甫幼子,西秦国师葛仲逊的关门弟子,出生母亡得侯吉甫溺爱,天赋出群,破格被葛仲逊收为门下。其人桀骜难驯,眼高于顶,两年前结束封闭修炼后凭一手高超琴艺和一身高强武功横行京都,人送绰号京都一霸。
蓼花简单地说了这个登徒子的背景身世,“看似这位豪门公子对你有意。我估摸着,对他投怀送抱的多了,撞上你这个狠的,反倒新鲜了!”
我的指节握出声声脆响,若非惦记着他背后的老的,我早取了他性命。
可能把侯熙元揍狠了,当日夜间我便察觉宅子外有人潜伏,我只当不知,要是这时候跑了,反倒叫葛仲逊疑心,我正巴不得他找上门来。
接连几日,我与蓼花足不出户,每日里自修或拨几下琵琶。我一直在想,接近葛仲逊后是找机会下药,还是出其不备近距离爆音结果了他。葛仲逊杀了我全家,我却没办法灭他满门,他无妻无儿,唯一亲近的只有几名弟子,并且我还觉得,以葛仲逊的心肠不会因门下惨死而伤心欲绝。
冬季转眼到来,我手头所剩银钱不多,又不便再往倾城苑或别的地方行窃,宅子外的暗哨始终未撤。蓼花出门将她的琵琶当了,换了两件冬衣。我越来越焦虑不安,撑到来年开春若还不能接近葛仲逊,我就只得回大杲委身去了。事隔两年半,我仍心有凄凄,往日种种哪怕温如煦风都似诅咒的烙印,只要一想起,身体就会自发战栗。
也许,西日昌待我是有那么丁点儿好的,但那不是我想要的,而我记忆中更多的是不堪。
一日蓼花买米回来后,面色难看地告诉我,她被人当街叫破了香兰的名字。我将所有的银钱都给了她,“你到时候离开这裏了,先找个地方落脚。可能的话,日后到大杲南屏山岱涧潭那里等我,不过,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回到那儿。”虽然蓼花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在侯熙元道破弹琵琶的人是我的时候,她已经没必要留下。
蓼花终于忍不住问:“你究竟因何事羁绊?”
我道:“家事。”
“你那男人呢?他能不能帮你?”
我沉默许久,然后道:“能,但他只帮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