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日昌没有让田乙乙看我的容貌,就是不打算致她死地。他知我不在乎美不美丑不丑,他更打心眼里瞧不起田乙乙。这是一种绝对的蔑视,连杀她他都觉着犯不上。这也是一种残忍的宽容,他要她活着,来迎接来日更沉痛的打击。
晚间他对我言:“田乙乙出生南越望族,正妻嫡女,从小娇惯。”
我心下明了。他迟疑片刻又道:“实际这号人很容易打发,明着的刺头总比暗里的好挑,只怕除了这个还会来个更麻烦的。”
我应声,后宫实则与宫廷一般,需要的是柔韧而非刚强,需要的是手腕而非蛮力。
次日西日昌上朝后,婉娘在我房中为我整理换季服饰,我将床头陪了我多日的永日无言归放琴盒,却意外的发现琴盒里贴着张纸条,纸条上只有丑陋的一个字,乖。
我定定的看了许久。
当时只掂了琴盒没有打开,这一份心意直到如今我才发现辜负,实际这人早就护着我了。
一旁婉娘展着那件黑红白相间的衣裳赞叹:“大人的衣裳虽少,但每一件都如此不同,看制工,都是为大人度身定做的。这宽有宽的风韵,窄有窄的巧妙。”她说了一半,忽然发现了压箱底的那件花团锦簇的帝妃霞裳。我猛然惊醒,当年从唐洲回到泉州,衣裳已被缝补,金蚕宝甲也被取走,西日昌往南屏乃有惊无险,只是我一直厌恶刻意忘了这件衣裳罢了。
我想了许久后道:“婉娘,你帮我妆扮。”
婉娘笑了。
我身着帝妃宫衣,佩带饰物,轻点胭脂,迎门而立,婉娘恭敬的退下了。夜色明亮,我心明亮,西日昌在鸾凤宫用了晚膳后就会归来。
夏末的气温显然对这件宫衣不满,轻薄的草木芬芳和着风一同研究我头上身上极少出现的金银玉饰,并且叫它们发出清脆的迷人声响,甚至连昌华宫我住的院子都与我有了隔阂,它不满的在我的光亮中黯然。
我从容平静的伫立,也从容平静的忏悔,我曾经的冷漠和骄傲。我从来都没有真正热情的喜爱过生活,除了了解自个,只臆想旁人,直到我开始了解西日昌,这情形才逐渐改变。我注意起身边的一切,对什么都不再冷漠。我厌倦和反感的寻常人的交谈,现在我也能跟人攀谈;我厌恶和蔑视的人的丑恶,曾经见不到美好的双目,现在也能从黑暗中发现光亮。
我的偏见依然固执的存在,但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今晚我期盼着一个男人,期盼着他的到来,期盼着能将我自个完整的真正的交付给他。
他是独特的,无法单纯的以好坏而论。他具备的多重性格,既能风流多情沉湎于女色,也能节制忍耐;他严厉苛求,学识渊博,同时也会循循善诱,颠覆常理;他过着的日子大体也分为二面,既可光明正大,又阴暗隐晦。但实际上,他真正从来不变,隐藏在无数面具之下的只有一面,那是历来君王都无法避免的绝顶孤寒。
我不奢望我能改变他什么,我只希望在我能给予的时候,我就给予他我的一切。
我的修为还没有恢复,我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但我能感知,他来了。幽静的帝皇后宫,弥散着一缕极淡的他的气息,可我眼前却见不着他的人影。
夏夜风送,许是站得久了,我觉着视野有些蒙胧。他肯定已经到了,但我就是不知他在哪里。
花影树影,月色云移,院子里一明一暗后,云挪复亮。一双手又按在了它们最喜欢停留的地方,西日昌握着我的腰,在我背后无声搂紧贴合。他的气息团团笼罩,依然带着幽雅带着暧昧,却多了份喜悦。
这人是从地道里赶来的。
“今晚,你很好看。”他在我耳旁呢喃。
我慢慢转过身,踮起脚在他唇上一啄,一啄后再不离去,深吻,深入口腔,深入喉舌,深入肉体,深入骨髓。呼吸仿佛停止,天地间一片幽暗,却又光亮,只有置身地狱才能觉出地狱的美好,只有投入玄色的火焰,才能切身感受火焰的力度。
这个吻不同于任何过往,我要这个男人,哪怕他祸害成千上万的人,哪怕我最终追随答喜的命运。
缠绵的肢体,相濡以沫的唇舌,一片黑红的光在视觉外闪亮璀璨。这感觉如此强悍,如此摄魂,熟悉又陌生,忘其所始,不求所终。
他的手,坚定有力。被握住的身,似已融化,如云轻盈似棉柔软。眼前忽然一亮,大亮,他退开了我的唇。他伫立于我面前,仿佛伫立于荒原之中,荒原刹时葳蕤,犹如沉寂千年的石碑,石碑裂开长缝,一枝藤钻了出来,迅猛的疯长碑上,碑换新颜。夏夜清风吹过他简洁利落的发髻,风拂动他的玄色衣袍。卓荦遒丽,在我怀中。
我还未看个够看个仔细,身体已被他托起,双脚离地,他的回吻覆上我的唇。凶悍、不容拒绝的吻,长驱直入,穿刺扫荡,我在他臂弯中颤栗,双足不自觉的微颠。舌要碎了,唇要肿了,呼吸要没了,代之的是晕乎乎的滋味,身子好象真的飘了起来,滑行过半空,横了起来。
他放开我的唇,我这才发现已被他横抱。我喘息着,揪着他的衣襟。他抱我步向床榻,我蜷缩着身子窝在他怀中,帝妃宫装的长长七凤带拖地摇曳。
他将我放在床上,慢条斯理的解了我的外衣,然后再脱他自个的。我盯看着,却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见他长发倾斜披散开来,衣襟松开,露出一片白皙细腻的胸脯。然后他平躺我身旁,很正经的道:“睡觉。”
顿时,我原本被他弄软的身子有了力气,猛的支起身来,侧身望他。他阖目一动不动,连丝被都没拉,就那样合衣躺下。我顺着他的身躯往下望,欲望很诚实的向我坦白着。我重又倒回床上,拉上丝被盖住我们。我在丝被下无声窃笑,但还是被他察觉了。
“想找死就来!”他恨恨道。
我转身抱住他,一个吻自他脖颈往下游滑,纤弱的身子逐渐往下蜷缩,一点点挪移,一点点轻吻,舌尖舔过肌肤的细柔感,湿润感,仿佛能侵入肌肤。
他发出一声倒吸,随后抓住我的双肩,硬将我提留上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要!”
我苦着脸趴在他胸上,道:“强|奸未遂……”
他胸膛起伏起来,笑声悠扬。
其实我真的想满足他,但他拒绝了。他等情欲消退后,搂着我道:“哪怕你失了武功也不打紧,生不出儿子也没关系,这些日子我想清楚了,战场不需要女人,只要你陪着我就够了。”
我动容,说不出话来。他抓着我的一只胳膊叹道:“你看你,瘦得皮包骨头,这哪里像一个女人的胳膊?简直就像一个身患沉疴长不大的孩子。刚才那样子倒可爱,可惜我怕你有勇无力,弄个几下就死了。死了我可就赔大了,往后要我到哪里去再找一个跟你似的人儿?”
这厮越说就越不象话,“想当初,你可是唯一一个被我日睡夜睡,还能下地走路的!”
“下流!”我嗔他一眼,欲抽出胳膊,他却抓牢不放。
“我现在只是嘴上说说,可有些人啊,嘴上从来不说,脑子里却经常的想啊想啊!”
我张嘴往他臂上就咬,他依然不呼痛,也不抽手。我咬了一半咬不下去,恨恨道:“哪有人跟你似的,还带真咬的!”
他放开我的胳膊,抚我背,过了很久,才低低道:“那还是轻的,你不听我吩咐,害死了答喜,又险些害死了自己,我不把你倒吊起来抽个百鞭千鞭,已然是纵容了。”
我一怔,内疚和后悔接踵而至。
“但你也杀了林季真,等同救下更多的罗玄门人。”他顿了顿,长叹道,“忘忧峰上,除了葛仲逊,没一个人真的想伤你,他们谋算的都是我。可你来了,黎族苦主啊,眼见惨死于我怀中,但凡心底里有点良知的人都无法承受你的死。就算叶道人因叶叠而憎恶你,但他也不忍。”
我顿时明白,南越人并不要废我武功,他们心心念念的是挫败西日昌。若西日昌命我自废修为,那大杲昌帝的一世英名就扫地。南越人讲究名声、人心,杀帝皇对他们来说乃下策,一个昌帝死去,还会出现新的大杲帝皇,而新即位的帝皇是否同西日昌一样还能说上话,是否一即位就挟持报复不顾一切血戮南越和西秦,那就很难说了。更何况如今的西日昌乃南越王的爱婿,总不能让南越王最宠爱的公主一嫁人就成了寡妇。
“你是个变量,其实我也想过你可能会来,我让陈风转告你后果自负,但是这后果连我都承受不起。”他搓揉着我的腰,“陈风为你受了一百杖,可他都能下地了,你还在昏迷。”
我的腰快被他揉断,但我没有呼痛,只是紧紧抓住他的衣襟。
“我的隐衞死了,这个隐衞从我出生就守护着我,一辈子生活在阴暗中,到死都不给任何人见他容貌,你知道为何吗?”
我压抑的问:“为何?”
他停了折磨我的腰,凝视我道:“他是你西疆木西族人。”
我一惊,木西族人如何会成为大杲帝皇的隐衞?
“早年西秦的西疆八族,以黎族、彝族、木西族三族为主。但在你黎族惨遭灭族之难前,木西族已经名存实亡。情形和你黎族一样,宗族一脉被杀个一干二净,不一样的是,没有黎族血案那么张扬,鲜有人知。木西族落入西秦王手,真正的宗族只有一位旁系的重要人物当时旅居大杲,才逃过一劫。这位大难不死的木西族人从此投靠了我大杲皇族,他的子子孙孙成了大杲皇宫的隐衞。你身为西疆黎族族长之女,应该听说过,木西宗族有个明显的容貌特征。”
我点头,道:“是的,他们的鼻子很特别。”继承木西宗族血脉的木西族人,都长着个庞大的狮鼻,鼻翼比嘴宽,如果蓄胡,看上去就像狮人。但我只听闻,从没见过。小时候问父亲,父亲说他也没有见过,倒是很多寻常木西人经常给黎族和西疆的其它富人做长工短工。
西日昌缓缓道:“木西一族比你更仇恨西秦,他们连姓氏都改了,谐音慕西,慕西格死前自毁容貌,就是不想让葛仲逊发现木西族还有宗族。但慕西人比你会忍,他们知道这样的血债,不是一个人一辈子就能报得了的。”
我从他怀中退出,撑起身跪在他身旁,紧紧盯视着他。他不语,摇摇头。
我重又钻回他的怀抱,他才继续道:“木西族擅长铁匠,兵器制造,当日你看慕西格的细针,虽然又轻又小,却尖锐无匹,若非苦喈的气场影响,慕西格以一抵三也不至于落败。暗器上他登峰造极,可惜了……”
我心下一堵,艰难的道:“这人也是我害死的?”
西日昌轻柔的抚着我的脸道:“没有人怪你,慕西格早就知道你的身份,慕西隐衞都知道你,他们很高兴,能有一个你这样的黎族高手与他们为伍。去年你从唐洲回来,乘你修为未复的时候,很多人都偷偷瞧过你了。慕西格当时就对我说,他看到了你,就看到了西秦的末日。”
心头的沉石彻底堵住了喉咙,我启齿无音,西日昌却明白我的心意,指按我唇道:“你是想问,西秦王为何作孽?很简单的一个原因,在西秦王眼里,西疆人都是蛮族,几代西秦王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把你们当作西秦的子民。蛮族有能工巧匠就必须为西秦工作,不肯就打到肯,杀到肯。蛮族有绝世武学,那就是西秦的,得回归西秦手里。征服、掠夺,其实历来帝皇都干这号事,我也如此。”
我握住他的手,难过的望他,他却微笑。
过了很长时间,他不笑了。“真要睡了。”
我将他的手按到我胸膛,他一怔。
我再将另一手按到他胸膛上,他垂睫,眼波温柔,撩人销魂。天生的诱惑者,我却不因他的诱惑着迷。我听着感触着他的心跳,我的心跳,一长一短融合在一起,此起彼伏,重叠又分开,分开又重叠。将心比心,帝皇有帝皇的使命,武者有武者的抱负,征服和掠夺,只是字眼的表述,只是目的,手段因人而异,而同样干尽坏事的西日昌,还会骗。
心跳忽然加速,在我胸上的手抓了抓,又揉了揉。
我飞快的收回手,正色还他:“睡觉了。”
他唇角流出笑意,顺势将翻身背对他的我揽在怀里:“多谢大人恩宠,恩,早想这样睡很久了……”
我无语,胸上多出只手。
胸上这只手得逞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身子稍微长出些肉来,那手就更无耻了。半夜把那手丢掉,挪开,过一会又会摸上来,扭头望他,犹在熟睡中。我只能暗道一声苦,抓着就抓着了,还跟蛇虫似的,爬来爬去。他倒是睡得舒坦,我身上多出一会动的东西,如何安睡?
结果我的肉长了那么丁点再长不出来,每日御厨太医们精心烹制的菜肴药膳,多半原封未动。好在他们发现我喜吃蜜桃,所以苏堂竹并不担心我会饿着,而西日昌时常取笑,说后宫里养出了只猴。
我无法着急功力的恢复,只得找了一堆书打发时日。那本鼓曲谱我看得最多,翻来覆去,几能倒背,当然背出来旁人也听不懂。
那面鼓也被搬到院中,我时而兴起拍几下,但咚咚的除了我自个,没人觉出音律。有回孙文姝来见着了,也只莞尔,估摸她以为乱敲的鼓乐总比磨人的琵琶曲顺耳。
从孙文姝和蒋琼英嘴裏,我得知一件大事。自从田乙乙犯事关押,徐端己病后,南越那边就有了动静,南越王近日将遣使入盛京来看望徐端己。
这是西日昌需要操心的事,我没有过问。知晓了木西族人一事,我觉着自个不够坚强,如果悲伤是一种力量,那么张扬不如忍耐,宣泄不如积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甚至我认为现在改姓的慕西族人已经沉淀了仇愤,一族之仇仅是家仇,单一的血洗家仇是单薄的。当他们发现了我,黎族的孤女,或许在更早前,他们看到了更多强权下的悲剧,已经改变了初衷。如果强权不可避免,为何不选择一个最强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