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有了选择,是只顾自己逃亡,尽快回到西日昌身旁,还是沿路返回,一探南越二王究竟。我的头脑没有发热,是发烫的,而我本来就是个胆子很野的女人,不趁修为恢复的时候做点什么,那是懦夫。
带着不适的汹涌重返的气劲,我悄然踏上了返程。我一边嘲讽着自己,有点力气就不安分,一边竭力释放感知,分辨山野里的动静。我的视线并不清楚,但视力的低弱,反而增强了感官的敏锐。我很快察觉了三名气馁的蓝裳军士,他们口中说着无法回去交差的话。我从三人身旁隐秘而过,他们的修为只有清元后期,而我已经无法确定,非正常情况下自己的武力。
我觉着自己真的成了头野兽,穿行潜进于杂草山树之间,时而像豹子,时而像鹰,而我的头脑狂热中带着野兽的执着。我想要知道靖王与陈留王火并的下场,更想知道究竟谁才是猎物,谁才是猎人。
前方传来了阵阵脚步声,我恰好前行到高低落差的山脚,挪身翻腕,我一手扣在一处山岩下,埋身于矮坡。这个位置很隐蔽,我藏好身形后不久,就听到了言语声。
“王兄真算怜香惜玉了。”徐罡风笑道,跟着我惊讶地听到徐靖未的声音,“我只是不想她死在这儿,死得那么早!”
徐罡风顿了顿,道:“这出苦肉戏但愿能骗过昌帝。昌帝托人送信于我,倒是打一手好算盘。”
我按住心头大惊,更小心隐匿气劲,当他们经过我上头,我克制住周身难受,屏息。
徐靖未叹了声,“连我都被你欺瞒过去了,这一刀你倒下得了手!”
徐罡风笑道:“若王兄躲不过这一刀,就不是我南越第一将军了!”
徐靖未不语,徐罡风问:“王兄现在打算去英雄救美……”一众人渐行渐远,我不敢放出气劲探听,我听到的已经够多。
他们走远后,我又待了片刻,然后才往山崖走。这时候我还去追南越人,就是傻瓜。得知二王的密谈后,我该知会西日昌去。徐靖未做了两手准备,我跑掉和我没能跑掉,他都准备了阴谋。
压抑着体内的难受,我走到徐靖未带我翻上的山壁前,风吹不散周身的灼热,百丈下的蛮申江则在诱惑我往下跳。
我展开衣袖,忽然感到身后疾速而来的高手气息。毫不迟疑,我纵身而跃。
“西门!不要!”徐靖未急呼。想来他与陈留王在寻我路上,碰到了那三名蓝裳军士。
我在空中微笑,迟了,靖王,那一刀你白受了。
衣裳张开,凌厉的风呼啸左右,我越坠越快,周身的煎熬仿似凝固,半空中,我错觉,我真的自由了。
没有争权夺利,没有仇恨阴谋,矛盾也凝聚在这一刻。没有了这些纷扰,也就离开了西日昌。
我扑通落入江水,冰凉立刻侵入肌肤,深入骨髓。浑身皮肤仿佛被万针刺千刀剐,灼热不复,疼痛取代一切感觉。我往江底沉去,江水推我东去。沉到半途,我咬牙划起,逆流往西。
我不知气劲何时会消失,它来得奇怪,不合常理,一旦消失,我就将葬身江底。我必须得尽快寻一个安身场所,但不是在这片水域的两岸。被秋凉的江水浸泡后,我的身体状况会更差。
我不信我会死在这裏。幼年我没死在老贼手里,唐洲我曾想放弃,南屏我放开生死,怎么可能死在这裏?我体内的气劲出奇的争气,游走周身百脉,支持我往西潜游。冰凉和灼热似相互抵消,我憋气往西。
我逐渐抛开那些争斗那些烦杂,再不纠结。我只是一个寻常人,我既不想要天下,也不想呼风唤雨。我恨,因我痛失家人,我怨,因我无力报仇。恨也好,怨也罢,我还是一个女人。有人一次次一日日,扣开我的心门,有人一回回一遍遍温暖我的身心,即便明知这人是个祸害,即便明知这人起心不良,但他却打动了我。
在我迷离的临危之际,是他在我耳畔絮絮不停地呼唤,在我失去修为形同废人的时候,是他一如既往地陪伴着我。如果他只是个寻常男人也就罢了,但他不是。皇宫里美女如云,他舍弃了三千粉黛,夜夜睡在一个不能用的我身边。
我从唐洲回到宫廷,但凡招惹我的后宫女子,都被他一一打发了,从孙文姝开始,一直到田乙乙。他分明清楚田乙乙不过是南越人的试探石,他还是为我剔除了。
我在蛮申江水底,突然发现我是多么思念他。曾以为自己堕落,陷于欲望的深渊,如今我却在另一种深渊里,思念黑暗又光亮的天地,那里开满绝美又血色的情花。
花开花落,花飞花逝,一曲无言,“永日无言”,跌宕起伏于身骨,无法遏制的颤抖一音音拔高。头脑似要崩溃,江底突然变色。
幽幽浑浑的江底,流动的江水穿身而过,这裏不是情花满谷的天地,却染上了一层晕红。
气劲跟随暴涨的思绪激荡起来,我的身体再次滚烫,热血沸腾于四肢百脉,火辣辣的液体流出七窍。我心下明白,我流血了。我的身体早已透支,此刻更是超了负荷。竭力冷静镇定下来,忍耐着体内剧烈的翻涌,我继续西进。
思绪逐渐沉淀下来,我也想明白了自己身上的变化。我的血脉肌骨历经老贼二次重创,而变得脆弱易伤,无法支持气劲的正常运行,但我所修的乃世间绝学天一诀,被西日昌硬救回来所用的也是天一诀,多年的修行和外力的补救使我具备了改造气脉的条件。之所以之前一直察觉不到身上的气劲,是因为身体需要休眠需要蓄力,可被徐靖未一搅和,加之我自身的情绪变化,导致在身体提前异变。
或许这正合了我的武道,没有寻常路径没有徐图缓进,只有急变突化。
我小心地控制情绪,尽力适应身体的变化。热血爆出七窍后,似又达到一个平衡度,周游叫嚣在体内,仿佛无数把钝刀刮骨削肉,闷痛之极,却还能勉强忍受。
不知在江底潜行了多少时候,当我浮上水面,换了浊气,却骇然地发现江面上正漂浮几十具死尸。看这些尸体的衣着装扮,不少是徐靖未那条船上的南越人。
极目远望,午后的充足日光下,南越船在前方却灰影惨淡。我悄然靠近,越近越觉船上异常,搏杀还未终止。
我潜水底贴近船舷,搭手船身,才露出头来,身旁就扑通一声,又一具尸体。
“对敌人手下留情,就是找死。”一人冷冷道。
“还是王大人厉害!”一人奉承道,“若非王大人及时赶来,我们这些人就都得交代在这裏了!”
我轻手轻脚爬上船,但身上的水滴落船板,被那王大人察觉。
“谁在那里?”
我摸出簪子,却不是绾湿发,而是拨得更乱。船舱被王大人以气劲破壁,我身子一晃,他的气劲固然强,但还未达到伤我的地步。
我看清了舱内人,他们也看到了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猪!终于找到你了!”
我一愣,我都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了,苏堂竹竟还能认得!
南越人见苏堂竹有了援手,不容我接近他,已抢先动手,围攻于他。我心下大怒,先前王大人那句话显然是嘲讽苏堂竹出手不够犀利,这会子我来了,他们却柿子挑软的捏,先除心善手软的。
“趴下!”我喝道,苏堂竹不会办利落的事,我来。
逼人的气劲瞬间散发,王大人跟着大喊一声:“不好!”压着他声,我双指夹着簪子,手印气场覆盖下来。苏堂竹拉着左右趴倒,几个机灵的南越人也趴下了。螺旋气场充满船舱,王大人飞身退出船舱,等他站稳脚跟,眼前已是一片惨景。
血肉横飞,断肢片片,舱内到处都滚落着血块。以天一诀的气场,林季真尚不能挡,何况这些人?
王大人惊骇地招呼剩余的南越人溃逃,我没有追击。我体内的状况他们不知道,若知道,南越人岂会逃跑!我不能连续施展气劲,只怕用多了,我就真的毁了。
“小猪……”苏堂竹和他的人都伏在地上,面色苍白地望我。
“我又杀人了。”我轻叹一声,因气劲鼓飞的衣袖回落。
观望那位王大人离去的身法,我断定他的修为与王二接近,幸而他被我手印强横凶残的杀戮方式惊退。他若留下,我与苏堂竹等人就完了。
苏堂竹与身旁的侍衞相扶而起,我竭力克制体内剧痛,转面望他,问:“陛下呢?你怎么来了?”
苏堂竹三言两语道明了情况,此刻西日昌下令上官飞鸿率军边境,与南越水军在蛮申江水域中段展开激战。西日昌料准徐靖未弃船,命苏堂竹收船历练,不想南越人没有抛弃这船,遣了那位王姓高人来救。苏堂竹心肠本就柔弱,太医又做得太久,不会杀人只会救人。王大人未到,苏堂竹带领的侍衞大败船上的南越人,而王大人一来,局势就逆转。若非我阴差阳错地抵达,苏堂竹险矣。
侍衞们简单地清理了船舱,将尸体扫落江水,江水顿时染红。我去另一舱看了看左荃珠,她安详地沉睡,面容虽惨白,却说不出的优美。
“她到底是谁?”我问。
苏堂竹沉声道:“她就是左荃珠,真正的左荃珠。当日师兄找到了她,把那个南越李代桃僵的杀了。”
我觉得胸口更难受了。冒名顶替的却是自己,这讽刺太大!
“小猪,你怎么啦?”我的情况终究瞒不过医师。苏堂竹抓住我的手腕,我颤了下,没有甩开他。
苏堂竹一搭我脉搏,立时面色大变,高喊道:“全速前进,尽快抵达黄围渡口。”
“陛下那里情况如何?”
苏堂竹眸色一沉,厉声道:“师兄那儿你不用操心,你先给我躺下!”
我挣脱他的手,沉声道:“靖王和陈留王并没有内讧,他知道吗?”
苏堂竹不理我,再次抓住我的手腕,拖我到另一船舱,按我躺下。
“我死不了!”
苏堂竹幽怨地道:“早知道你的情况,我死也不要你出手……”
我躺下后就觉得疲累,习惯性地又摸簪子,被苏堂竹夺去。他收了我的簪子后破口大骂道:“混蛋!笨蛋!傻瓜……”
我只是担心一睡着,就会睡很久。
苏堂竹忽然骂不下去,他垂下头去,无奈地坐于我身旁。
“师兄不会有事,他从不轻易信人。”苏堂竹低低地道,“你也不用担心我,你这样子,我就算再心慈手软,也不会不顾忌你。师兄说得对,我再这样下去,只会累人害己。”
我应了声,沉困的睡意阵阵袭来。
等我醒来,已是入夜,苏堂竹早在旁等候,递上温热的米粥。大杲太医的手艺比南越厨子精湛得多,光看成色,闻着香味,我就胃口大开。但我伸出手,却见一双手已被包扎,从指尖到手腕,包得纹丝不露。
“我来吧!”
苏堂竹一手扶起我,一手拿勺喂我。我觉着不自在,越来越不自在。我暗运体内气劲,血脉似温和下来,被我一运又迅速流动起来。
“不能乱来!”苏堂竹正色道,“我趁你睡着,施过几针。你这状况,绝不能再动武力,不然轻者废了修为,重者性命不保。”
我点头,苏堂竹仔细地喂我用粥,我又发觉不自在的还有头面。头发被梳理了,西日昌的簪子插在了发间,脸面干爽,显然也被清洗了,甚至身上的衣裳都被换了。此刻这船上除我以外没有女子,必然是苏堂竹亲手换的。我纵然是个再豁达的女子,被他如此对待,也很尴尬。想起当年苏堂竹为我解落霞丸之毒,难言的情愫幽然而生。
苏堂竹放下空碗,对我细声道:“小猪,我也只能在师兄不在的时候,这样叫叫你。你听我一句,等这次回了盛京后,你旁的什么都不要管,一心养伤,伤好之后也不要再弹琵琶。师兄经过此事,已全面铲除了南越在大杲的隐患,会把你护得更紧。以后的事,包括西秦国师,你都不要管了。”
我没有应声。
苏堂竹又开始唠叨,苦口婆心的言语,只为劝我放下武者的身份,抛开仇恨的包袱。我知他为我好,也就默然听了。
平凡人过寻常的生活,何尝不是一种平淡的幸福,浓郁的无法持久。太苦了承受不住,令人疯狂,太甜了就腻,腻了就成桎梏。有点苦有点甜,更多的是平淡,才能维系日复一日的朝起暮归。
我也想过寻常的日子,但时不待我。和一位君王过寻常的百姓夫妻生活,简直是痴心妄想。
我下地,整整身上的衣裳,打断了他的话,“小竹,前方有状况。”
苏堂竹一怔,他的修为比我差了两阶,没有感知到前方水域的动静,但他却百分百信任我,当即他下令,所有侍衞警戒。
“你知道左姑娘死前说了什么吗?”我平静地道,“她说世间最美的地方是大杲。”
苏堂竹嘴唇翕动,却说不上话来。我径自走出船舱,他连忙跟出。
“为了守护心中的最美,她付出了一切。陛下虽然有诸多不是,可我相信,由他统治的国度将维持长久的和平和富饶。”我忽然笑了下,“你不战,总有人要战,你不杀,总有人在杀。温和的止杀,只是姑息,这是我为陛下找的借口。但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是一样的,都要死很多人,都要血流成河。顺应时机,好的取代差的,更好的取代好的,腐朽的被推翻,不合百姓民生的都会消亡。”
我走到甲板上,夜风中我切实地感到了自己。我不再被风穿身,仿似假人,而是真实存在,我活着,为一个男人,和他的理想并存。尽管这个理想注定血腥,充满残酷的杀戮,但我已彻底释怀。
“如果有一日我瞎了一只眼,剩余的一只不剜除将殃及性命,我的选择就是做一个瞎子继续活下去。”
苏堂竹道:“不要再说这样的话,我明白的。”
冷冷的夜风吹送,这会苏堂竹也感知了前方有船只迎面而来。我又上前一步,立于船尖上。苏堂竹马上拉住我的衣袖,提高声道:“你不准去!”
跟着,船上几乎所有侍衞都跪了下来,打头的一个道:“大人,你不可再涉险。”
我愣了愣,随即明了,在我沉睡的时候,苏堂竹必然和他们道了我的身份。片刻后,我沉吟道:“看看。”
苏堂竹改换抱住我腿,我微微一笑,道:“你还想被陛下揍吗?我只想看看,站得高看得远,我不过去。”
苏堂竹松了手,瞬间,我整个人荡了出去。
“小猪!”
我头也不回往前,口上道:“其实,我也是骗子。”
苏堂竹追来,身法却没我快。他既追来,我也没有甩开他,我们保持距离一前一后在江面上穿行了百余丈。江水急流的波涛中,出现了船只,不是一艘而是一支船队。每一艘船的船杆上悬挂的旗帜在夜色中显目,玄色底纹,一轮红日之中,一道白色悬穿。红日白泪,这是西日皇族的族徽。
我一怔,身子低落,连忙拔身而起,双足已湿。身后苏堂竹喜道:“师兄亲自来接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