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云州城的春天看起来比往年美上许多,也许是因为心境变了的缘故吧!我还没来得急走遍云州城的各个角落,三月十八就已经到来。红色的帷幔挂满了整个柳府,府内外热闹成一片,府中每一个人都忙成一团。我安静地坐在房间里任由丫鬟给我妆扮。忽然有点不敢相信,曾经那么期盼过,现在居然可以这么平静。
手抚上自己沾染胭脂的容颜,勾起微笑。我企图让自己笑得更加灿烂点儿,却发现此刻脸上的微笑已经是极限。
“小姐打扮起来可真美。”云双手没停顿地在我的头上摆弄,边看着映在铜镜中我细致的眉眼边乐得眉开眼笑。
如果不是自己一身精致华美的红艳嫁衣,我怕是要以为今日要嫁人的是云双而不是自己。再看镜中映出的那张粉面如花的绝美笑颜,细数起在自己指间流逝的光景,有种悲凉从心底深处划过,溢满眼眶。到如今,再也回不到过去。
紫苏儿推门而入。今日的她一身浅红色的衣裙,依旧是那妖艳的妆容。她走向我,取代了云双的位置,接过云双手上的头饰和满儿手中那盒昂贵的发簪,我朝她一笑,挥退了房中的丫鬟,尔后她细心地为我戴上那些头饰。
许久的沉默之后,我头上的黄金头饰在前面的铜镜里映出一道道的金色光线,闪亮得刺眼。
紫苏儿在我的身边坐下,我望向她,竟发现她脸上那一向挂着的熟悉笑颜不知在何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我陌生的愁然。我淡笑着问:“紫苏,我要出嫁了,你不为我高兴吗?”
紫苏儿望着我,眉目清明,一向娇软的声音在此时听起来带着清淡的不解与担忧。“多多,嫁给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你会幸福吗?”
“嫁给一个我不爱的人,我不会为他悲喜,我依然是我。”我涂着蔻红的双手搭上她的双手,微微低头,看着我们的双手交缠出曲线,“有许多的女子,嫁了自己爱的人却总是忽略了那人并不爱自己。我不爱慕腾骞,他亦不爱我,所以我们可以一直这样相敬如宾下去,这样就不会有所谓的受伤。紫苏,你明白吗?”
再抬眼看紫苏儿,竟然发现她的眼中有泪在打转,似乎,那些泪水马上就要溢出眼眶,却又在下一秒被收住。她朝我露出一抹绝美的笑。我不希望她为我担心,却还是让她担心了。忽然想起些什么,正待开口,就被门外的喜娘打断。
“大小姐,吉时就要到了,您准备好了吗?”
喜娘的声音自门外传入,音带喜气,我却明白自己即将离开这裏,这一走,和这裏的人们许久都没办法再见。
和紫苏相望无言,起身拉开了房门,走了出去。
走到大厅,柳彦早已经等在那边。他见到盛装的我,笑着朝我走近。我看着他,没有在他的身上看到喜气,于是嗔道:“彦儿,姐姐出嫁,你怎么不开心?”
柳彦收起笑,拉着我让我在大厅的椅子上坐好,自己则站在我的面前。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问:“后悔吗?如果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别开头,深呼吸一口气后带着笑脸回过来问他:“我为什么要后悔?”
“是吗?”柳彦的声音变得很轻,随即就没再说话。
“彦儿,对于一个没有心的人来说,嫁给谁已经无所谓了。只要我点头了,我就不会后悔。”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响起,尔后是一阵沉默,细微如我们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晰地听到。
我们一起在大厅里等待着吉时的到来,这段不长的时间因为四周的气氛变得漫长,大厅里这么多个人,除了自己没有人知道你的心裏在想些什么,而你也不会知道别人的心裏在想些什么。一如我,此时不知道紫苏儿和柳彦此时在想些什么。
我望着柳彦俊美的脸在心裏叹了口气,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那倔强的眼神。事过境迁,时间已经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裏刻下痕迹,永远无法磨灭。
不久后,喜娘笑吟吟地说吉时和花轿都已经到了,让我蒙上喜帕上轿。我蒙上喜帕,任由喜娘搀扶着我朝早已经等候在门口的花轿走去。从大厅到门口虽然不是一段很长的距离,可是每走一步,心就会凉上一分。我一直期盼着的那些温暖,终于又要再一次远离我。
“姐姐,如果你后悔了,就回来。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身后柳彦的声音清楚地划过我的心,驱赶了那些凉意,让我在喜帕下面哽咽。那样的温暖是因为,他说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没有人知道,从开始到现在,我多么渴望着那属于家的温暖。没有利益的冲突,没有带着阴谋的关怀,只是单纯的温暖。
大门口响起了震天的鞭炮声,我在喜帕下望着自己脚上绣工精美的红色绣花鞋,安静地一步步朝花轿迈进,在离花轿四五步远的地方,有人用手扯住了我的手臂,有种愤怒从那人的手劲传向我,我低敛眉,从喜帕下看到了那人的手上戴着一枚绿扳指,也就猜到了那人是谁。心下有些诧异,他不是早在三天前就起程回京城了吗?
正准备开口,却被那人抢先一步。
“如果我现在准备将你带走,你会怎么样?”
“苏炎弦,今天是家姐出嫁之日,来者皆是客,但是不代表可以任由你破坏她的婚事。”左方传来柳彦带着怒意的声音,没有平时的温和,似乎一点都没有欢迎苏炎弦的意思。
苏炎弦不理会柳彦,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
我沉默不语。苏炎弦嚣张了起来,道:“看来柳大小姐今日也不打算嫁,干脆就跟我走吧。”
“苏炎弦,你别以为你是官,我们柳家就会怕你。”柳彦又怒道。
我在帕下无声轻笑,柳彦这段时间的情绪波动还算大,和平时那个温和的他比起来,这个显然要可爱得多。
苏炎弦似乎有意和柳彦杠上,越发得意了起来。
“苏公子,你我非亲非故,今日你亲自来给我送嫁,是我们柳家的福气。不过福气归福气,你可不能耽误了这吉时,不然我这辈子可就要毁在你手里了。”我没掀喜帕出声,然后又问一边扶着自己的喜娘,“你说对吧?”
喜娘唯唯诺诺地看了苏炎弦一眼,迅速低头,小声地答道:“是。”
苏炎弦似乎没打算放弃,一直跟在柳彦身边的紫苏儿走到他的面前,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清脆的巴掌声在哄闹的四周显得异常响亮,四周那些咋呼着看新娘子的人们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微微掀起喜帕,喜娘在一边悄声地提醒我不能掀起喜帕。我瞥了她一眼,她在我的目光下闭上了嘴巴。我看她那一脸委屈的样子,没将喜帕全部掀开,只是微微掀出一个角,偷偷看了紫苏儿和苏炎弦一眼,又放了下来。
紫苏儿怒道:“苏炎弦,你还想干什么?”
“我要带她离开。”苏炎弦答道,“她的幸福在我的身上。”
我听了他的话嘴角勾起嘲讽的笑。我的幸福我自己都找不到了,他居然可以那么笃定地说在他的身上。
尔后又听紫苏儿道:“你放弃吧,至少在今天放弃。”
“凭什么?”苏炎弦冷笑,我感觉到他的目光直视着我。
我原本以为,今天可能真的要闹一会儿,却不想紫苏儿的下一句话让我成功地上了轿子。紫苏儿走到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望向苏炎弦,道:“今日的放弃,就当是报我四年前的恩情,从此你我两不相欠。”
接着听到苏炎弦说。“多多,以后我们还是会见面的。事情不会就这样完了。”
然后苏炎弦从众人的面前离开,我再次掀起喜帕的一角,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微微出了神。紫苏儿悄悄捏了我的手一下,将一块玉佩递到了我手里。我回神,放下了喜帕。
“多多,自己保重。”紫苏儿留下这一句话,放开我的手,走到柳彦旁边,背过身去轻拭掉眼角那没有人看见的泪水后才又回过身来。
四周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丫鬟们给在场的人们发喜糖和铜钱,在柳彦和紫苏儿的目光下,那一边热闹声并没有因为我入了轿子而稍微减小。
尔后是喜娘叫起轿的声音,轿子被抬起,开始缓缓地移动。我掀开喜帕,低头看手中的那块玉佩,玉佩的一面是精致的龙形纹路,而另一面则篆刻着一个煦字。普天之下,能拥有龙纹玉佩的,就只有皇家的人,这玉佩的主人我也隐约猜到了。只是,为什么紫苏会有他的东西呢?他和紫苏到底是什么关系?
轿子因为晃动而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我收起玉佩看着自己所坐的华美轿子,不再去想紫苏和那玉佩主人的关系。
无论多么精致华美的轿子,依旧会有那骨子里透出来的伤。一如我,无论从踏出那片充满斗争的土地开始就多么笃定,笃定自己不会嫁人,今日还是坐上了这华美精致的轿子。
永乐三年三月初八,我一身华美红艳的嫁衣,坐进了去往杭州的花轿,从北到南,开始一段属于我的旅程。
云州城在身后越变越小,我才刚开始离开就已经开始想念。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可以冷下心,因为没有什么值得自己去那样在乎。到了现在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那种冷情之人,也无法做到冷情。即使是走出了那一段刺骨寒冷的旧事,又会开始为新的人事物而伤感。虽然已经学会了控制自己的眼泪和情绪,却无法控制那最原始的情感。
花轿离开云州城的第二日,云州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娇美的花儿显出最娇弱的一面,我在云州城附近小镇的客栈里,看着窗外潺潺而下的雨水,笑靥如花,笑到最后,发出近乎哭泣的呜咽声。
一路向南,就不能再向北退。我似乎,没有退路。
迎亲的队伍一路到北京,我们在北京城内落轿休息,等待着来迎亲的慕家人。我终于又见到了熟悉的地方。虽然我只在这个地方待过短短的一年,也许还没有一年,就匆忙地离开。今日再回到这裏,看到的是这儿的春天,一如我想象中的漂亮。
找了个空当,瞒过了所有的人,找掌柜的女儿买了一件寻常女子的衣裳换上,蒙上面纱,在掌柜女儿的帮助下,离开了客栈。没有想逃婚,只是希望能再次看看这儿,祭奠一下那些遥远的快乐时光。
一步步地走过当初的曾经走过的那些街道,开始缅怀起那些曾经年幼的时光。想起当时的自己,小小的瘦弱身体,却有着一颗执拗的心,不甘心那华美的牢笼府邸,每天偷跑出来玩——只是,那些旧事里曾经一起的人们都已经渐渐走远,也许这辈子我们都不会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