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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后, 齐婴立刻回了枢密院。
前段日子他忙于春闱,对枢密院辖下事务略有疏忽,近来养伤更不曾与诸曹议事, 虽有文书信笺往来, 却仍有些放心不下。
急召诸曹之后, 方知眼下高魏局势又有变动。
此前北地叛乱四起, 魏帝高勉遂派顾家平叛, 燕国公独子顾居寒领命办事, 区区不足一月,便已抓捕数个起义头领,叛乱有将被平息的征兆。
如此兴兵之时, 倘若魏国境内的叛乱被平,大梁便失去了一支牵制顾家的力量,齐婴斟酌良久,最终决定委任徐峥宁亲自乔装北上, 暗中扶持魏国的几大地方叛乱势力, 在北伐之前断不能让顾居寒腾出手来。
徐峥宁自来信服齐婴, 当即领命。
乔装北上之事非同小可,有许多细节之处需要交代, 齐婴估摸今夜是抽不开身了, 议事之前便先给沈西泠写了个字条说今晚不回风荷苑、让她不要等他,后交给青竹让他亲自送回去,继而方开始一整日的忙碌。
徐峥宁是办事稳妥之人, 又有武艺傍身, 确是北上的最佳人选, 此次去魏国齐婴不仅命他暗中掀动北地□□, 还另给了他暗查边防的机要之务。
大梁枢密院与军部不同, 并不会直接插手战场之事,但战场之外的一切都归在其辖下。两国争斗,绝非仅在于沙场,更在于无形无相之处,譬如朝堂尔虞,譬如钱物流通,譬如文治礼教,无穷无尽。
徐峥宁知道,他的上官是眼明心亮能忍善断之人,比起直来直往,更善于谋定后动,自他执掌枢密院以来,便如同织了一张细密无形的大网,寻常之时他人皆无知无觉,而一旦发难,便会让人感到网的存在,铺天盖地无所遁形。
而现在,便是这张网要收紧的时候了。
徐峥宁在公廨之中与齐婴密谈到深夜,从房中走出时才见上官身边的仆役青竹已然在房外久候,手中还拎着一个食盒。
青竹向徐峥宁见过礼,随后便敲门进了房中。
齐婴一见他拎着的食盒便知是沈西泠送来的,他神情不自觉地柔和起来,待揭开盖子一看,见今日久违的有蛋羹,盒子最下一层还回了他一张字条。
他取出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两个字:
“骗子”。
逗得他一见就不禁失笑。
他也不知这个小姑娘怎么能把字都写得缠缠绵绵的,似乎每个笔画都在有意无意地勾着人。他今日出门时确实答应了她晚上要回去,是他失约了,也不知小姑娘提笔写这两个字时是何等的神情,是温柔小意,还是含嗔带怒。
他虽未亲见,却知道……定然讨人喜欢极了。
齐婴这边忙于安排北伐之事的同时,沈西泠也重新开始忙了起来。
前段日子搁下的生意要重新料理起来,她便在宋浩堂处了解了近几个月的情形,又亲自翻查了一番各铺面的账目,同时也终于得知了杨东的死讯。
沈西泠听到这个消息自然难免一惊,连忙问宋浩堂人是怎么死的,担心是齐婴因怒动了私刑,直到听说是廷尉的判罚才略略安了些心。
她知道齐婴一向袒护她,杨东那回做得那样过分,他必然是要生气的,不可能轻饶了对方。
她并不知道杨东是自己的叔叔,更不知道齐婴是存了为她遮盖身份的思虑才更决意要杀他的,她只是乍然听到一个人死了便感到些许惊惶,尤其想到他的死多少还与自己相关便又感到一些歉疚,只是后来她转念一想,冯掌柜何其无辜?他们一家何其无辜?杨东为非作歹这么多年,为那些人偿命也是应当,遂也就慢慢释然了。
而没了行会的制约之后,沈西泠在建康的织造生意便做得越发风生水起,原本犹疑摇摆的各家掌柜没了顾忌,便纷纷主动找上沈西泠来,争着与她一起做买卖。沈西泠本性不贪,无意一家独大,本是不愿把生意铺得太大的,只是她念及之前齐婴说的话,让她一切如常、不要被人看出将要离开建康的端倪,便不得不应了各家掌柜们的请求,开始正正经经地扩张起自己的生意版图。
她虽一开始答应得勉勉强强,但是等真的做起来便每日都神采奕奕,也不知是天性喜欢做生意、还是天性喜欢赚银子,水佩她们都取笑她是财迷。
沈西泠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又有点理直气壮,心想黄白之物虽不免有些俗气,但四时温饱还不都要靠它?何况之后她和齐婴一起隐姓埋名过日子,就更需要她好好赚银子了,否则她倒是无妨,而齐婴这样出身的人又哪里过得惯清贫日子呢?
她是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因抱定了这番养他的远大志向,沈西泠赚银子的热情便尤其高涨,她甚至不仅仅满足于织造生意和酒楼生意了,转而开始涉猎起更多的行当,譬如医馆、当铺、药材、米行,她都开始留意起来,一边摸索一边斟酌,细心地挑选着又赚钱又不惹眼的生意,从而为她和齐婴往后的日子提前做准备。
因有这些事挂在心上,她便暂时得以从对齐婴的思念中抽离出来片刻,他因公不能回风荷苑的日子,似乎也不再那么难熬了。
与此同时,齐家也有一番不大不小的热闹,说起来倒和齐乐有关。
自春闱落榜后齐四公子便终日郁郁寡欢,憋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来,过了几天又疯魔起来,开始往府外跑,却是又去赵家门外哀求了,心心念念要再同他姑母和姑父求情。
大约他这终日堵在府门口的壮举太过引人注目了,赵家人不愿如此丢人惹眼,便心软放他进去了一回,这下儿齐乐可有了使劲儿的地方,巴着他的姑父姑母苦苦哀求,不管姑母说什么难听刺人的话他都恍若未觉,只一心想求娶赵瑶。
他这番痴心没能感动丈母娘,却实实在在把赵瑶给感动了。
她毕竟自小就跟齐乐一同长大,两人间的情分也不能说不深,尤其自打赵瑶放弃了对她二哥哥那些不甚切实的恋慕之后,便越发感到了四哥哥的好——是啊,他虽然不像二哥哥那样出身优渥事事出众,却胜在待她真心实意,都被母亲嫌弃成这样了还不放弃,这便让她十分动容。
而这一动容,齐乐自小对她的好便紧跟着浮现了出来:陪她斗过的蛐蛐儿,带她吃过的食馆、给她讲过的笑话儿,一一都被她想了起来,遂觉得齐乐好极了,起码比随便嫁给一个奇奇怪怪的男子要好得多了——那些人就算比四哥哥有更好的前程又如何呢?大半也比不过四哥哥的俊俏吧!
她可不要嫁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
由是这么一想,赵瑶的心意也开始回转了,这下儿赵府更加热闹起来,前有齐乐在前堂肯肯切切,后有赵瑶在后院哭哭啼啼,两人竟宛若被一条大棒生生打散的苦命鸳鸯,比戏里唱的还要可怜上许多,令赵家的长辈们头大如斗不胜其扰,即便刚强如赵齐氏也有些没了主意,后来终于在赵瑶一次长达两天的绝食行为中败下阵来,口风便渐渐松了。
这对齐乐来说可真是惊天之喜!
他其实本来就对考功名、做高官没什么兴趣,一直觉得这样出人头地的事情由他的父兄去做便尽够了,他一个世家出身的庶子,做个寻常纨绔不就很好了么?之前他对落榜那样介怀,也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不过是因为以为娶不到瑶儿妹妹了罢了,如今一见这事儿还有希望,自然欢喜不已,什么烦恼也忘了,终日乐不可支。
他既然欢喜,自然就更忘了几日前对他二哥的怨气,也全然抛弃了自怜自艾的若干情绪,开始没心没肺地高兴起来。
这般行状落在他三哥齐宁眼中,却令他更加愤慨。
齐宁事事不顺,本就情绪阴郁,本以为四弟总该和自己一边,起码便有了个可以相互说话的人,哪料这个傻子竟然如此命贱,稍稍从赵家那边儿得了一点希望,便将此前的种种尽都忘了!
他难道不记得?二哥是如何地伤他害他!父亲又是何等的偏心无情!
纵然那个现今对他示好的赵瑶也不过没有更好的选择才掉回头来找他,若她能攀上更高的枝儿,那还会记得他齐乐姓甚名谁!
个软骨头真要活活气死个人!
齐宁越想越生气,心里也是越发孤独起来,觉得整个齐家没有一个人真正懂得他、也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他们都只顾着自己欢喜自己顺利,而对他不闻不问。
这样的情绪积郁了几天,恰巧又收到了一封信笺,是友人邀他出去小聚的请帖,齐宁百无聊赖,便索性应邀出府散心。
这位友人也不是别人,正是傅家的庶子傅然,三年前在清霁山的花会上还曾同齐宁搭过话。
齐宁本是和这个傅家的庶子没什么话说的,只是前些年应乡试时他们两人考试的格子间恰好相邻,前后一道被关了几日,便由此生出了些许同病相怜之感,一来二去,倒是成了不错的朋友。
傅然三年前就生得瘦削,如今是更瘦了,甚至有瘦骨嶙峋的感觉,皮肤依然苍白得出奇,说话时仍然微微仰着脖子,整个人仍然有种奇特的慵懒之感。
齐宁本不知他如此的缘由,后来相交深了才知道,原来傅然有吸食五石散的习惯。齐家家风清正,子弟是从来不碰这些东西的,齐宁之前也对此物见所未见,头回得知傅然吸这东西时又是震惊又是厌憎,差点儿和他断了来往,傅然一见他对此如此排斥,后来便再也没当着齐宁的面吸过。
只是这东西有时是忍不住的,譬如这日齐宁赴约时到的晚了一点,一进酒楼的单间便瞧见傅然正在吸着,虽一见他来了便立马收了起来,可还是被齐宁瞧见了。
房中一股呛鼻的味道,齐宁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顾自入座。
他坐定以后傅然给他添了杯茶,齐宁接过,随口问了一句:“大白天的,怎么就碰上这东西了?”
傅然见齐宁点破,也不遮掩,只大方一笑,随后又懒洋洋地说:“又何妨?春闱都落第了,还不许人找点乐子排遣排遣?敬安未免也太苛刻。”
他这话有一半玩笑意,只是一提起春闱,齐宁的脸色便不禁又是一凝,心中有些不快起来。
他扫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傅然一眼,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今年是跟我四弟一道应举的——怎么,你也落第了?”
“还用问?”傅然神情奇怪地一笑,“你二哥那么狠的手,连亲弟弟都舍得逐出三甲之外,更何况我这等不相干的人?”
齐宁搁下了手中的茶杯,沉默不语。
傅然扫了他一眼,又笑了笑,换了个语气说:“不过我倒真是很佩服你二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齐宁今日本就是憋着火来的,结果人刚坐定没一会儿,已经听傅然提起他二哥两回,自然难免愈发不快,又被勾出了一股更强烈的、对他二哥的不满。
他沉了脸,对傅然说:“有什么好佩服的?你还当我二哥是什么大义之人?不过就是沽名钓誉罢了,还言而无信寡廉鲜耻,不提也罢。”
这话说的便有些不得当了。
若是对着旁人,纵然齐宁再是怒气上头,也不至于嘴上无禁说出这样不知分寸的话来,只是傅然不同,他在齐宁面前早就说尽了他嫡出兄长的坏话了,有他这么一衬,齐宁便下意识地觉得有了托底,说起话来便百无禁忌。
傅然也的确是他的知己,一见齐宁不快,当即便开始随着他说,道:“是是是,沽名钓誉沽名钓誉,他为了他自己的名声,把你们家也给害了——我听我父亲说最近要兴兵了,也是你二哥的主意,说是为了以此掩盖他自己在春闱中的过失——真了不起,为了一人之得失,举国都要跟着折腾,仗也是说打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