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2 / 2)

凤髓 尤四姐 2928 字 2个月前

整个四月好像都沉浸在悲伤里,连朝堂上的百官都显得不活泛。一场风暴过后渐次回到正轨,燕相如因勤王有功,依旧引领众臣,当他的丞相。

五月伊始,不久就是端午,过个节冲冲喜也好。熙和帝手里盘弄着王玦,听新上任的京兆尹回禀近来接报的案件,对这位新尹的办事能力还是十分肯定的。

“京畿自设立三辅以来,各类大小案件又减三成,朕心甚慰。如今天下大定,边关战事也逐渐平息,有赖诸君齐心协力,诸君皆是朕之良臣勇将。上月的夺宫案,朕知道诸君的心一直悬着,今日便都放下吧。过两天是端午,诸君可休沐三日,陪陪家小。朕现在知道了,今生有缘相聚,是天大的福气。莫因公事繁忙忽略了家中老父老母,比方朕……”她笑了笑,“朕欲供养严慈,可惜都不在了,抱憾终生啊。”

天子语气轻松,话里却透出凄凉来。朝纲已经紧握在手,却总是显得忧心忡忡。有时候脸上神情和先帝一样,笑容只在口鼻,传不进眼里。

当然放恩旨休沐,大家都很高兴。满朝文武皆揖手谢恩,“臣等谨遵陛下教诲。”

天子浅笑,温和的目光春|水般流淌,淌到丞相身上停了下来。

他穿着齐整的冠冕,素纱中单衬黼领,眉宇间辉煌不减。以前他就不爱笑,自从上次宫变之后,笑脸愈发少了。扶微常常因政务与他会面,看见的时候狠狠瞧上两眼,然后就把视线移开。一个不再属于你的人,你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世上最远的征途,是一颗心到另一颗心的距离。扶微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走进他心裏了,然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样彼此都痛苦。他还好一些,将来可以娶妻生子,过那年她梦里梦见的日子。她呢?依旧是皇帝,依旧披着男人的外衣临朝,不能嫁人,更不能生子。到最后江山是别人的,因为她传续不下去。

所有人都弄不清天子和丞相之间的关系,她自己也一样。有几次想他想得厉害了,忍无可忍在胳膊上走刀,数不清华美的青褾下掩藏了多少道伤痕,她就是靠这种方法忍住相思的。

若非必要,他不会看她。两情相悦时脉脉的对视,早就成了过往的烟云。她灰心地调开目光,一手搭上凭几,却听见他朗声向上奏报,“臣有奏疏,面呈陛下。”

秦颂下台阶,将简牍接上来送至天子手中。她展开看,越看心越往下沉,他要自请出关巡视。

“敬王乱已平息,如今内政修明,朝野晏然,再也不需臣操心了。臣在职多年,近来午夜梦回,常想起少年时纵横边关的豪迈。恰巧金城郡正在修建中,臣愿请命,赴北地查验。若陛下恩准,今后便为陛下镇守边关,抵御强敌来犯,保中原长久安定。”

扶微的耳朵里忽然嗡嗡响,他的话断断续续传来,起先她还仔细分辨,后来不知怎么,听不真切了。

她抬起手摸了摸耳廓,“相父说什么?”

他脸上神情微窒,又将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扶微紧蹙起眉,隐约听见什么金城郡,什么镇守边关,心裏明白,他是厌倦了朝堂,打算远遁了。她垂眼看简牍上的字,奏疏写得很清楚,当着满朝文武宣布一遍,是在知会众臣。如果去意已决,她如何强留呢?她极力控制情绪,把险些夺眶的眼泪又咽了回去。见他嘴唇不再动,知道他说完了,重新堆砌起笑道:“相父可是决定了?”

他道是,“南北两军的兵权,臣如数交还陛下。”将袖中虎符高擎呈敬,由秦颂转交天子。

扶微静静看着符身上篆刻的字迹,朝堂也好,兵权也好,终于都在她手里了,可是她感觉不到快乐。以前的踌躇满志没有了,可能得到的越多,就越不稀奇了吧。

“相父不辞劳苦,那就准相父所奏,可去关外巡视。待走累了还朝,朕出城十里迎接相父。”她捂了捂耳朵,发现其中一只慢慢恢复了听力,另一只隆隆的,雷鸣一样。

好不容易延挨到散朝,回路寝召见侍医。侍医扒着她的耳朵看了半天,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得出的结论是陛下太过乏累了,当好好休息。

怎么歇得下来呢,她对太傅说:“奏疏堆得山一样,今日看完了,明日又来了。我现在才明白当初丞相的苦,忙起来当真要彻夜不眠的。”顿了顿问,“八校尉已经入军中任职了吧?”

太傅道是,“已经全盘接手,陛下放心。”

她慢慢点头,“今后京城守军势力八分,再也不会出现一将号令全军的局面了,甚好。”

太傅茫然应着,看她气色不佳,拱手道:“陛下当听从侍医的建议,好好睡上一觉。年纪轻轻的,作下病可如何是好?”

她仰起脖子扭了扭,笑道:“说得是,是应该休息两天……丞相赴北地,什么时候启程?”

太傅说明日,“带了两百近侍,从秦直道一路北上。”

她长长哦了声,“我该送送他,毕竟此一别,恐怕今生今世都见不到了。”

手上的政务暂且放一放,回到燕寝休息,喝了药,在寝台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以前的种种在脑子里翻腾,可笑的如淳、狼狈的如淳、不甘的如淳……她捂住脸,告诫自己不能哭的,可是满腔酸楚,怎么都挡不住。

第二日天不亮就赶往甘泉宫,在他还未来之前,在那里等候。没有大肆宣扬,新近任命的侍中参乘,轻车简从候在秦直道旁。

山峦间逶迤的直道没有遮挡,风很大,吹起她的头发,漫天飞舞。侍中压刀谏言,“上回軿车吧,待相国一行来了,再下车相见不迟。”

她摇摇头,想第一时间看见他。毕竟见一面少一面,此去经年,缘分错开了,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向远处看,青灰色的线绵延千里,叫人心中升起无尽的苍凉。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没想到命运不可控,她被驱策着,陀螺一样转动,忙忙碌碌,不知究竟是为了什么。其实她也想顺着那直道,走到海角天边去呢,这种渴望一旦生成就变得难以抑制。她痴痴远望,喃喃自语:“其实应该再修得远一些,这样走起来更方便……”

侍中在背后唤她,“陛下,相国的车队来了。”

她回身望,他骑着他的汗血马,那马的尾巴和颈鬃都束起来,远远走来步伐稳健,胸怀健壮。

马是好马,人自然更是良人。他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身后是浩荡的扈从和辎车。她心裏感觉哀戚,视线迟迟无法从车辇上调开。他下马向她揖手,她心不在焉地,“路远迢迢,相父路上多加小心。”

他道诺,“多谢陛下惦念。”

她不方便问他车上是否带着柴桑翁主,两两站着,彼此都找不到话说。良久她才道:“到了北地,所见所闻可俱书传至台阁……”终究没能开口让他写信给她。

他颔首,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递过来,“这是新近各地王侯的布兵图,陛下可酌情削减,莫让王侯势大。”

她紧紧攥着袋口说不出话,他旋身上马,在马上向他拱手,“臣就此拜别陛下,请陛下保重龙体,皇图霸业,千秋功名,皆在陛下一身。”

她目送他扬鞭,向远处狂奔而去。直道堑山堙谷而建,很快那队人马就被地势的起落遮挡住了。她转身向坡上奔跑,侍中在后面急赶,她全不听。终于到了坡顶,灌了满心的凉风,大喘着眺望,他已经融进一道细细的黑线,看不清了。

他渐行渐远,消失不见。她抓着那个布囊欲哭无泪,过了很久才想起掏出帛书查看,沉甸甸的牵扯,有什么从裏面滑落,落在青草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捧在掌心,蟠龙盘旋,飞燕依依,是他曾经赠给她的那面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