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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8月份的阿坝县天气算好,难得的暖季,可昼夜温差是绕不过的命题。
从丽江到阿坝县,开车得花二十来个小时,高陌不喜欢耽搁,没准备住宿,开累了就停车眯一小会儿,或是抽根烟略歇歇就走。
平时是白天出发,不觉得冷,今天倒好,林玉看到那两身水红色女装后无所谓的眼神叫他一刻也待不下去,大恩即大仇,同理,大非即大是。
哪怕是甩他一耳光啊!说来也怪,明明自己问心无愧,被她看见了,他反倒觉得是自己不轨,心头甚至莫名生出了一种负罪感。
“她又不是我的女人!”高陌越想越气,扬手在方向盘上狠拍了一下。
在后座上睡得好好的,时江被吓了个激灵:“哥,手麻不?”
离开丽江了,老板成了哥,时江拎得门清儿,只是他搞不懂高陌一个人开夜车突然兴奋个什么劲。
“不麻,睡你的吧。”
时江没睡,趴在车窗上看星星。
星子是散的,也是白的,像去除根茎后抖落在灰土筛里的贝母,漂亮,也值钱。
“哥,你看那颗,像不像林玉姐的眼睛。
“不像就说不像嘛,你瞪我干吗?
“亮晶晶的,还闪,我看像。
“丁艺姐明天可有得忙了,不过还好,林玉姐可以帮着算账,她脑子好使,可是她的手还肿,臭屁不起来了……”
时江有些闷,醒了便不停地说话,平时这是好的,能帮助高陌保持清醒,夜里开车,比困意更危险的就是麻木,对毫无二致的黑暗的麻木。今天时江说话不中听,说什么都能归到林玉身上去,高陌宁愿他睡着,而这已经不可能了,于是高陌索性将车停在路边,闭上眼睛装睡觉。
“哥?你困了。”
“嗯,别吵。”
“好。”
时江又看了一会儿星星,觉得有些冷才慢慢把身子缩了下去。
迷迷糊糊地,时江听到了水声,不是下雨那种稀疏的滴答,那声音连续、簌簌的,他想高陌肯定是水喝多了,听了一阵,他也有了尿意。
时江起身,发现高陌也起了身,他瞪着他,他也瞪着他。
“不是你啊!”高陌喊了一声。车后的黑影听到了动静,提着一只铁皮桶子麻利地跑了。
一辆黑灰色的车呼啸而过,高陌问候他祖宗的喊声也淹没在带起的风里。
时江一脸蒙地跑下车,问:“哥,你说那人拎着什么呀,跑这么快?”
高陌抬眸看了他一眼,差点气岔了:“油!我们的油!”
开出丽江才七个半小时,荒山野岭,好好的越野车油箱就被凿了个大窟窿。
“扭开油箱盖偷多好,还非要凿破。哥,这是不是叫损人不利己?”时江蹲在车尾撅着屁股研究,不知道偷油者这么做就是为了自保——万一被偷的车里还有存油,加好追上了他们准挨一顿暴打。
高陌无心与他解释,抬眼看向前路,没有灯光,没有人声,秃噜的一条干线,几丛半死不活的灌木和无边的山峦。
道路尽头泛出了鱼肚白,天要亮了。
高陌想了想,打开手机发现最近的村镇都离这里两百多公里路,于是说:“这叫自求多福。”
窟窿凿在最底下,问过路的车辆借点油都解决不了问题,得找个马力强劲的车拖着走,重新修好了才能上路。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时江坐在车尾吃东西,时不时抬头,看看后面的“福”来了没有。
先前拦下的一辆车不愿拖,告诉他们后面有个车队,不到十分钟就能看到,现在过去一个小时了,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高陌拿起手机想打个电话,信号断断续续的,喂了半天也只喂到一家修理厂说:“不行不行,太远了,我们只接镇子以内的。”
再想加价诱惑,电话里又只剩下了“滋滋滋”的噪点。
“林玉姐!林玉姐!”时江突然在后面大声叫。
高陌想起了自己昨天为什么会选择停车睡觉,于是没好气地喊着回他:“再让我听到这个名字,我就……”
“你就咋?”发问的女声傲慢得要命,但跟汽车刹车声搅和在一起,该死的好听。
高陌回头,一辆火红色的面包车停在他跟前,改装过,就是漆没上好,车门偏下的位置平白缺了一块,但放在此刻丝毫不影响它的美貌。
“你就咋?”林玉又问,还带些余肿的右手夹着一根香烟,坐在驾驶室里,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我就问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阿坝。”
时江从车里翻出了矿泉水开了递给林玉:“姐,开车渴不渴?”
高陌想,得,现在亲热得连名字都不加了。
林玉扔掉烟,接过水瓶喝了一口:“上车。”
“好呀!”时江兴高采烈地往她车上钻。
林玉将车往前开了两步,以便将失去动力的越野车拖在车后。
“啪”一声,高陌拉开了驾驶室的车门:“你的手还伤着,我来开吧。”
林玉扭过身子看他:“你记着,是你们跟我去阿坝,不是我跟你们去,说一次。”
“姐,是我们跟你去。”时江笑呵呵的,跟谁不是跟,能去就行。
高陌咬了咬牙:“是……我们跟你去。”
林玉笑了,带着一点小狡黠,小狐狸一样。
她往副驾驶上一挪,右臂在车门上靠了一下,“啧”一声,眉头一皱,不笑了。
“你坐后面吧,宽敞一点,不容易碰着。”高陌上车,系上安全带。
时江打心眼里感激林玉,一听这话赶紧往副驾驶爬给她腾位置。
他头一伸,被林玉推回去了。
“那可不行,我得坐这儿看着,万一你技术不好把我的车也颠到石头上磕坏了油箱怎么办?这车是我租的,贵着呢。”她跷起二郎腿,故意看高陌笑话。
高陌不作声,时江便帮着解释:“姐,你放心,不会的,高老板开车技术好着呢。”
高陌想,得,自己彻底成外人了。
“那车啊,是被人凿漏的。”
“凿的?”
“嗯,坏家伙偷油,趁我们睡着给……”
高陌见林玉嘴角咧得越来越大,连忙反手去捂时江的嘴。时江身子往后一退,他够不着,于是接着说:“趁我们睡着给凿漏放干的。”
林玉“扑哧”一声笑了,时江也笑,他跟高陌说:“看,她对你的开车技术放心了。”
她放心个屁,她分明是在笑话自己又倒霉又缺心眼。高陌尴尬地抽了一下嘴:“哦,那我还要谢谢你了。”
“不谢!”时江回答得很响亮。林玉笑得更欢了,身子一颤一颤的。
高陌拧了拧车钥匙,踩下油门,才发现林玉脚上穿的,是他送的那双高跟鞋。
(二)
“我从云端走来/这一刻/终归结束了马背上行走的时光/更不再用脚步丈量朝圣的古道/这一刻/雪山冰川任你穿越/大江大河随你跨过/如同飞鹰穿梭于羊群间……”
时江扒在车窗边小声唱歌,昨晚他睡得很好,前路的景色算不上出挑。林玉折腾了一宿,听着听着睡着了。
梦里跟歌声一样,她穿越他,跨过他,穿梭于他,好不惬意,笑了。
往最近的修理点去的路上高陌再没见到有什么大一点的车撵上来,他开始庆幸林玉来了,不经意地,跟她每一次出现在自己身边一样。而此时他已经明白,但凡是绝好的东西,总是带点坏处的。
他脱了件外套给她盖上,跟自己说:“算是报答金主爸爸吧。”
外套扑下的风扇动了她的睫毛,高陌发现,她的左眼皮颤了颤。
睡得不安稳吗?也不知做什么梦了。
他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下午——
他正在房间里换装,父亲告诉他这不仅是生日宴,还有许多叔伯世交的女孩专门来看他,他可以一个也不喜欢,但不要拂任何一个的面子,体贴地陪她们跳舞,像一个真正的绅士那样。
“吱”一声,门开了,林玉穿着一条热裤溜进来,一边说“嘘”,一边用手扇凉。
他当时肯定笑得很高兴,没找到水就倒了一点酒给她。
“生日快乐!”她咕咚一口就喝了。
“不是不来吗?”他有点生气,之前去送邀请函的时候被她噘嘴拒绝了。
林玉很理所当然地说:“我改主意了。”
他“扑哧”一声笑了,问她准备了什么送给他。
林玉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礼物一会儿再送给你,你这么穿太严肃了,跟前几天出庭辩护一个样。你来,我给你搭。”
他说好,跟着她往衣橱走,然后……她送了个吻给他。
“好实在汽车修理店!”大老远,时江指着半褪色的标牌一字一顿地念。
林玉醒来,顿了顿,从包里拿了块饼干嚼,咽三口喝一口水,反复两次后对高陌说:“看着我干吗?快点开,早点把你的车修好了找地方吃个饭,我饿了。”
说这话时,刚喝下的那口水还在她颈间有吞咽的迹象。
高陌忽然觉得,有些事情,又回到从前了。
车子拖进了修理间,就近也只有一间小小的炒菜店。
一张折叠桌,三四条塑料凳,防蝇网盖住的几样小菜,而后是一个胖厨子和一团烧得赤红的炉火。
“吃什么?”隔着七八米的距离,胖厨子就冲三人吆喝。
林玉往后扭头,高陌当她要走。
正要说条件有限将就一下,她却对他说:“他炒的菜肯定很好吃吧。”
高陌不知道她从哪儿得出来的结论,只跟着点了一下头。
饭菜很快上桌,时江尝了一口,面如土色。
“不吃一会儿上车就只能啃饼干了。”高陌早已料想到味道好不到哪里去,但尝了一口后,他觉得这个味道他也挨不住。
太麻了。
他嚼了两下,整条舌头都失去了知觉,还不如啃饼干。
“呃……”林玉比他更快做出了反应。
她坐在他对面,吃了一口后连忙抽纸捂住了嘴,再然后,她背过身偷偷吐出来了。
她预感好吃的时候他就推测那是一种自我安慰,没想到,这简直就是猪油蒙了心。
看着她麻得直吐舌,高陌莫名觉得得意:“其实,也还好嘛。”
他话里有一种优越感,颇有些一雪刚才丢油被笑之耻的感觉。
林玉看透了,故作体贴地用勺子给他挖了一大勺菜:“吃,你开车累多吃一点。”
高陌嘴里还有半口难以下咽,看着碗里这些,没决心跟她较劲了。
他说:“先放着,我去看看车修得怎么样了。”
林玉冷笑:“没吃完的一会儿给你打包。”
高陌伸手指了指她,什么也没说。
时江又嘿嘿笑:“哥,算了吧,你演技太差了。”
饭点后半场三个人都只吃了些“面揪揪”一类的主食,林玉从头到尾带着笑,结账的时候笑,去修理店的时候笑,重新坐回自己车上以后还在笑。
“乐什么?你可别跟我说因为天气好。”高陌用手指圈着钥匙晃荡,算是明知故问。
林玉不回答,依然很高兴的样子。
时江站在修理店外犯了难,两辆车,两个人,他看了看高陌,将这个难题抛给对方。
“上车,别磨蹭了。”
时江跑过去,刚准备拉车门便问:“林玉姐,你还坐副驾驶吗?”
林玉没动,高陌咳嗽了一声。
雪中送炭的恩情摆在那儿,不摆谱可惜了。
“林玉。”高陌喊她。
她听到了,将脑袋从赤红色的面包车上探了出来。
高陌说:“过来吧,把位置发给租车行的人来接手就行。”
她想了想:“是你要我跟着你们去阿坝的,说一次。”
高陌皱起了眉头,时江拉了拉他的衣角说:“哥,说吧,过河拆桥的人会遭报应的。”
“哦,谢谢你提醒我哦。”
张了张嘴,见店里闲下来的人也都看着他,高陌突然觉得这话出于男性原始的要强说不出口,嘴一抿,朝上翘了翘,走到面包车前径直打开了驾驶室的门。林玉当他想靠近点说,无可厚非,她跷着二郎腿等着。
谁知高陌手一伸,环住她的腰身直接扛上肩抱走:“磨磨蹭蹭,惯得你!”
看热闹的人赶紧别过头去,用当地的方言啧啧笑着议论什么。
高陌将她安置在副驾驶上,又给她系上安全带,一脚油门开走了。
时江缩着脖子坐在后座,总觉得高陌马上要大难临头。
林玉盯着高陌看了一会儿,半天才问:“你车上有苹果,我想吃一颗。”
高陌逗她:“没有。”
“有,我闻到了。”
后座车椅下用泡沫盒子塞了几箱水果,保险起见边缘都用胶带封着。时江回想了一下,的确有一箱是苹果,他说:“林玉姐,你简直就是狗。”
如果当时林玉没在后视镜里看到他赞许的笑,她一定能气得把车拆了。
“给孩子们带的。”高陌极简略地说,带着某种安抚的意味。
林玉将头别到一边,长途坐车,除了发呆就是吃和睡,她吃不着,不想发呆,往靠窗的一边缩了缩,睡了。
“梦里啥都有。”
在她闭上眼睛的前一瞬,高陌这么说。
越往阿坝走气温越低,两三个小时前还明晃晃灼眼睛的太阳转眼就没了踪迹。
配合着阴沉的天,道路两边的景物也在一个大转弯之后毫无过渡地变成了光秃秃的山,黑而僵硬的地。
时江觉得亲切,打算唱一支歌,用藏语唱。
刚一开口,汽车抛锚了。
“咣当”一声,林玉梦里载着满仓苹果的船在即将靠岸时发生了侧翻。
她睁眼,高陌正盯着她看。
“真这么想吃?”他问她。
林玉赶紧擦了擦嘴角,什么也没有,他在诈她。
他笑了笑,下车检查车辆情况,轮胎被一块废铁片扎破了,算是无妄之灾。
“我说你技术不好吧。”林玉点了根烟慢慢悠悠地调侃。
高陌没反驳:“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们先听哪个?”
林玉掸了一下烟灰:“好的。”
“这儿离阿坝县城只有几公里,白天来往的车辆还算多。”
她点头。
“接下来是坏消息……”
“你知道就行。”她一副不太关心的样子,却用余光瞥了瞥车后。
“突突突……”
一辆三轮车往这边驶,卷起的烟尘堪比烽火狼烟。这样的车型莫说北上广,连三四五线的小城市都早已不用了。
“时江!你回来了!”浓烟里探出一个黑黢黢的小脑袋,十二三岁,扬着手,两条辫子一甩一甩,不细看分辨不出人和烟。
“达西!”时江以同样的分贝回应。
三轮车停在越野车边,打了个照面,都是熟人。
“多久没见了?有三个月吧。”开车的男人熟络地跟高陌交谈。
“三个半月。”
“你回来就好,有人可等得急。”说完,男人脸上的神色暧昧起来。
林玉刚吸的一口烟没把握好量,咳嗽了一下。
男人这才发现车里还坐着一个人,点个头意思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
好看就多看,毫不避讳。
两辆车并排,没说上一会儿后面便响起了音色相异的喇叭声。
高陌说:“麻烦你先把他们捎去甲尔多,我的车爆胎了,得修。”
男人说好,三轮车里的孩子一伸手拉过了时江。
高陌回头:“车里的东西太多那车装不了,我守着修,林玉,你跟他们走。”
“谁扛的我我跟谁走。”林玉回答。
叫达西的小姑娘看着她笑,她将烟头扔掉,伸手从后座掏了颗苹果给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