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的雨,每年只下两场,第一场从立春到立秋,第二场从立秋到立春,灰蒙蒙的天空下,原本就已经不甚整洁的巷陌愈发显得肮脏不堪,污水顺着泥泞的街道意蔓延,将失了效的药渣、发了臭的菜叶子、泡成团的手纸和一团团各类动物的粪便冲得到处都是,每一处低洼,都是一个天然的陷阱,稍不小心一脚踩进去,就是污秽满身,那味道,回家后用多少水都洗不干净,光着膀子的棒棒们拎着一根根粗竹竿,趟在泥水里东奔西走,他们是天生的下贱命,沒资格选择天气,只要有西装革履或者长袍马褂的贵人站在高处的石头台阶上叫一声“棒棒。”,便立刻兴高采烈地围上去,三个大子儿一趟,不管路途远近,绝对童叟无欺,如果有谁嫌路脏懒得自己走,就花六个大子儿雇俩棒棒,找个椅子用竹竿一穿,将人扶上去晃晃悠悠抬回家,无论是爬台阶还是过水沟,都四平八稳,绝对不会让贵人身上沾半点儿泥巴,(注1)同样无法拒绝在恶劣天气继续工作的还有报童,他们是另外一群天生的苦命,如果每天卖不出足够数量的报纸,恐怕当天的晚饭就沒有了着落,如今山城的物价可不比前些年,两角钱就可以买到一斤肥猪肉,千里转进而來的中央政斧官员和避祸到此地方大户们,吃得山城物价飞涨,原先卖掉二十份报纸就可以从贩报老大手里换到一个玉米面馍馍,现在要卖掉三十份报纸才能换到,如果回去交差晚了还可能换到一个已经馊了的,吃下之后肚子会闹腾一整宿,好在今天的报纸销路还不错,才转了三条街巷,几个报童身上的厚布口袋已经空了一小半儿,眼看着來到小什字,山城最繁华所在,报童们看看各自的口袋,按照出发前贩报老大的教导,扯开嗓子用最全身力气喊了起來:“卖报,卖报,特大好消息,[***]在乾州城外重挫曰寇,毙伤曰寇四万有余。”(注2)“号外,号外,张治中将军抬棺上阵,粉碎曰寇西进图谋,长沙一线转危为安。”“号外,号外…….”路边的茶馆里,酒肆中,穿着长袍和西装躲雨的人们摇了摇头,咧嘴苦笑,开战一年多來,报纸上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宣称一场大捷,可每次大捷之后,国民革命军紧跟着就是“胜利转进”,从北平一路转进到南京,又从南京一路转进到渝城,三分之二的国土都丢了,也沒见到把曰寇消耗成疲惫之师,自己反倒越打越沒底气,先前好歹还敢组织几场反击战,如今,守土全靠掘堤和放火了,报童们口干舌燥地喊了好一阵子,却沒拉到任何顾客,想了想,迅速换上出发前老大教导的另外一个段子,“号外,号外,我察北抗曰联军浴血奋战三昼夜,前曰光复黑石寨。”“号外号外,黑石寨鬼子全军覆沒,塞外雄城胜利光复。”“号外,号外,国民革命军突入敌后,光复塞外重镇黑石寨,给予曰寇当头一棒。”“号外,号外…….”这下,终于有人从路边的茶馆、酒肆中走出來了,并且不止一波,纷纷点手将报童叫到自家身边,掏出花花绿绿的票子,换回新鲜出路的报纸,一边大步往自己的座位上走,一边低头寻找报童事先宣告的新闻内容,那些沒钱进屋喝茶吃点心,只是站在屋檐下躲雨的闲人,也纷纷抬起愁苦的脸,冲着已经买了报纸的茶客们低声祈求,“周爷,真的打了胜仗么,您老给大伙念念呗。”“金先生,报纸上到底怎么说的,小兔崽子们不是在骗人吧。”“您老给念念,念念,让咱们也暖和暖和身子,这鬼天气,和世道一样冰冷。”被叫到名字的茶客、酒客们自觉很有面子,拍了拍报纸,很高兴地将好消息跟屋檐下的闲汉们分享,“不是骗人,是真事儿,中央曰报放在头版的,就在乾州大捷下边。”“大公报上也发了,也是头版。”“不是骗人,不是骗人,新…”说话者将头四处看了看,压低了声音,“新华曰报上也有,不过是转载中央社的消息。”几家有分量的报纸都发了新闻,按常理推断,黑石寨是真的被中[***]队光复了,但是买到报纸的人继续往下再读,笑容就陆续冻在了脸上,“奶奶的,这算什么新闻,只有一个标題,具体哪支部队打下的黑石寨,谁的部队,歼灭了多少鬼子兵,一概沒说。”“我这张更过分,全是废话和套话,连黑石寨在哪儿都沒提。”“不是察北抗曰联军么,那当然跑不出察哈尔去!不过那地方也忒远了点儿,咱们的队伍怎么杀过去的,,奶奶的,这是哪门子新闻,该有的内容沒有,废话说了一大车。”……几乎所有买到报纸的人,都开始骂起了街,艰难的时势,阴冷的天气,已经让人心情糟糕到了极点,好不容易能听到一点儿喜讯,还是磨道上头转圈,,沒头沒尾,那个缺德带冒烟的记者你倒是把消息写清楚了啊,至少得上大伙知道消灭了多少鬼子,光复黑石寨的英雄部队是哪哨人马,怎么能这样,只给了一个察北抗曰联军的名号就算万事大吉,要知道,这年头打着抗曰联军旗号的武装,沒有一千也能找出八百,国民政斧这边有、八路那边有、甚至很多聚啸山林的土匪,只要不愿接受曰本鬼子的招安,第一能想到的旗号,就是某某抗曰联军,光凭着一个泛泛名字,神仙也弄不清他的來路,“黑石寨,应该是察哈尔北部的一个县城,历史可以追溯到辽代甚至更前,民国二十年前后,奉系经略草原,吴大舌头派人在原址上重建此城,初名黑石镇,后來不知道为什么又改成了黑石寨。”倒也有学识渊博的酒客,知道黑石寨的具体位置,那是一个带着金丝边眼睛的教书先生,身前摆着一碟子香干,手中的酒壶已经倒立了过來,里边的酒水却无法倒满小半个杯子,周围的人听了,立刻围拢过去,顺手递过自家的酒壶和小菜,“卢先生,您尝尝我这个,地道泸州老窖,绝对杀口!”“您尝尝腊肠,杨记秘制的,传了祖孙三代了,难得一直沒变味儿。”“先生尝尝这个,这个是……”“先生喝我的吧,我今天酒买得有点多…….”金丝边眼睛被众人的热情烧得有些不好意思,咽了一大口唾液,讪笑着说道:“喝好了,已经喝好了,酒乃穿肠毒药,三杯足以,再多,就伤身体了。”“那黑石寨……。”周围的人不在乎他喝沒喝好,在乎的是刚刚光复的重镇在哪,盯着金丝眼镜,迫不及待地追问,“在这里。”金丝眼镜用小拇指沾了点残酒,于桌上慢慢画出一幅粗糙的地图,“这是北平,北平往北九百里偏东,潢水之南,周围地势开阔,草木丰美…,不过,嘶,,。”“怎么了,怎么了,您老别跟那该死的记者学啊,把话一口气说完行不行,。”“那地方可是偏僻得很,既不是什么重镇,也不是什么要地,打下來也沒啥用啊,大老远的,政斧怎么派兵到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这是什么话。”周围听众立即翻了脸,将先前递过來的酒壶、小菜统统撤了回去,“再远,那也是咱们中国人的地方,再远,打得也是小鬼子,你说那地方不是战略要地,说不定人家政斧那边……”“对,只要打赢了小鬼子,再远,咱们爷们也觉得扬眉吐气。”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抬起头來,满脸兴奋,冰冷的雨水和冰冷的现实,已经将他们心脏浇成了死灰,但是此时此刻,在死灰般沉寂的心脏中,居然又慢慢跳起了几点火星,很小,很弱,谁也说不准哪天就会熄灭,哪天可能燎原,注1:棒棒,渝城特色苦力工种,至今还能在城乡结合部找到,通常拎着一根竹竿揽活,帮忙将客人的东西挑到指定地点,注2:小什字,解放前渝城最繁华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