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先拿出生字本來,把昨天教的汉字复习一遍,我五分钟之后就回來。”张松龄眼神好,发现了红胡子站在窗口,赶紧安排新兵们暂且自学,迈步迎出了门外,“王队,你找我有事,。”“噢,有一点小事。”红胡子迅速抹了一把脸,再度抬起头來时,就又变成了平素那个笑口常开的小老头儿,“我沒打扰你上课吧,。”“沒,这节文化课刚刚开始,头五分钟是例行唱歌,活跃气氛,然后才会进入正式课程。”张松龄摇摇头,笑着解释,“那就好,那就好。”红胡子脸上堆满了笑,嗓音却暴露了他情绪上刚刚经历了一场大幅度的波动,“我是怕,我是怕打扰你教学生,所以才沒敢喊你出來,,唉,咱们还是走远点儿说吧,就几句话,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不想让新兵们看到自己失态,他微笑着,向张松龄发出邀请,张松龄理解老人的想法,点头答应着,迈步跟上,二人肩并肩慢慢走出了五、十米,待彼此的呼吸声都变得均匀了,才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沙枣树下缓缓停住了脚步,初夏的沙枣树开满了黄豆大小的白花,味道又香又甜,浓得令人迷醉,红胡子先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然后带着几分赞赏的意味问道:“教了几首歌了,好像效果还不错嘛。”“一共教会了三首,大伙学习的积极姓很高,对为什么而战的问題,也有了更深层次的理解。”张松龄笑了笑,脸上的表情约略带有几分惭愧,半个月前红胡子提议教新兵们唱歌的时候,他可沒想到会这么快就能看到成效,还以为每天累得连爬上床力气都剩不下的新兵们,对唱歌提不起什么兴趣,谁料半个多月下來,唱歌反而成了新兵们最喜欢的功课,丝毫不亚于端着步枪用复装子弹进行实弹射击,“不错,不错,我看到大伙精气神儿都明显跟刚入伍那时不一样了,照这样下去,估计不用了两个月,他们就能正式走上战场了,这都是你的功劳,可比当初我一个人鼓捣强太多了,。”红胡子满意地点点头,笑着表扬,“是王队指导有方,赵队长、郑队长和吴组长,也沒少给我帮了忙。”张松龄不敢贪功,摆着手回应,“该是谁的成绩,就是谁的,他们干了多少活,我心里头还能沒个准数儿。”红胡子横了他一眼,笑着数落,“你这孩子啊,也不从哪学來的这么多毛病,生怕自己做了那根出了头的椽子,在游击队这一亩三分地上,还能有人找茬打击你,,甭说我不会答应,弟兄们的眼睛里也揉不进那粒儿沙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赵中队长他们真的帮了不少忙,至少,骑术都一直是他在手把手的教。”张松龄被夸得脸色愈发红润,摆了摆手,讪讪地解释,“行了,你就不用谦虚了,反正即便给你表彰,也只能是口头的,我这里拿不出什么奖金來。”红胡子又笑着补充了一句,然后迅速把话头转到游击区的建设上,“开作坊事情,进行到哪一步了,我这几天沒顾上下山去看,你跟我汇报一下进度。”即便他不专程过來问,张松龄也会主动上门找他汇报,想了想,非常利落地回应,“第一座毡子作坊已经投产了,就在山下的小刘庄上,我把整个建设过程都记录了下來,跟工具图纸一并交给了郑小宝他们几个,让他们在临近的其他三个村子也照猫画虎,各开一个制毡子作坊出來,他们正拿着图纸跟村委会的人商量呢,只待谈妥了条件,就立刻组织人手动工。”“那岂不是一下子就有了四个制毡作坊,会不会多了些,能卖得掉么,。”红胡子知道张松龄是个实干家,却沒想到他的动作快到了这种地步,愣了愣,迷惑地追问,“不多,不多。”张松龄笑着摇头,“沒机器帮忙,制毡子就成了纯体力活,四个作坊同时开工生产,每月也就是三百來张毡子的产量,那东西,蒙古人翻新毡包就能用得上,只要价格合适,绝对不愁沒销路。”“蒙古人自己不擀毡子么,还是买來的比他们自己动手做还便宜,。”红胡子知道自己对工商生产属于外行,想了想,很是认真地向张松龄请教,“蒙古人自己也擀毡子,但只有白色和棕色两种产品,并且大小也非常随意,不像咱们在作坊里生产的,可以根据事先的设计,分阶段把棕色的羊毛掺进去,弄出非常好看的花纹來,并且咱们作坊用的是统一的量具和模具,造出來的毡子每块都一样大小,远比牧民们自己擀出來的整齐。”唯恐红胡子听不明白,顿了顿,张松龄继续补充,“这样,他们下次翻修毡包时,根本不用怎么费心思裁剪,直接把已经烂掉的那块扒下來,就能替换一块新的上去,所以即便咱们的货买得比他们自己造的贵一些,他们也会跟咱们买,况且马上就入夏了,羊毛价钱眼瞅着一路往下跌,除了咱们的作坊,谁也沒实力花钱把牧民们手中的羊毛全包下來。”根据季节变化,以一年中最低的价格,大批吃进原材料,再以相对平稳的价格,均匀卖出成品,道理很简单,但除了游击队之外,方圆几百里谁也想不到这个点子,更沒实力和组织能力來成批地开办制毡作坊,红胡子虽然不懂做生意,可经张松龄稍加点拨,便明白了其中道理,笑着点了点头,非常高兴地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能够把货卖掉,你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干,上头如果问起來,自然有我來应付他们。”“怎么,上级部门有不同意见了。”张松龄非常敏感,立刻皱着眉头追问,“肯定有,毕竟你做得这些尝试,都是咱们察北军分区以前从來沒做过的,不光察北军分区,就是察南、河北那边的几个军分区都算上,咱们也是蝎子粑粑,独一份。”红胡子不想隐瞒,有什么就说什么,“但是咱们既要发展,又不能像军阀那样盘剥百姓,不自己想办法赚钱,难道还等着中央政斧发军饷么,,甭说中央政斧发不下军饷來,即便有,能有几毛钱落到咱们头上,!”“这倒是。”张松龄被红胡子的说法逗得低声而笑,心里头,却依旧觉得不太舒服,军分区那边这么快就有了不同声音,肯定是游击队里头有人主动向上级部门反映了情况,否则,以双方之间的距离,游击队内部发生的事情传播到军分区,至少得两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到那会儿,自己的毡子生意已经做到口里去了,根本不可能再轻易停下來,“有反对声音不怕,咱们可以用事实來说服他们,怕的是沒反对声音,却悄悄地下绊子。”猜到张松龄心里头会有疙瘩,红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开导,“我们八路军的干部,也都是吃米长大的,不可能所有人的想法都一样,那样,每个人就成了拴着线的皮影了,根本不可能是活物,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干,我负责跟上头打嘴皮子官司,只要咱们站住理儿,即便上头有不同意见,我也有把握让他们无法干扰到作坊的正常生产。”“嗯。”张松龄点点头,轻轻出了一口长气,不知道怎么的,心里头就想起了当年老二十六路特务团在核桃园跟小鬼子死拼,以黄副司令为首的一群人在背后给特务团下刀子的事情,那场经历,让他彻底认清了人姓之卑劣,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轻易相信别人,红胡子心里头倒沒那么多弯弯绕,介绍完了上头对作坊的关注,又继续问道:“村子里的百姓们反应怎么样,愿意进作坊打工么,你打算怎么给他们结算,。”“还行。”说起实业方面的事情,张松龄心情迅速又好了起來,“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咱们出资金和技术,村子里出场地,产品由咱们统一收购,赚到钱后再扣除垫付的成本,利润三成归村委会支配,七成上缴到游击队,村子里的工人按天算钱,每天上午和下午各干五个小时,中午两个小时回家吃饭休息,大工干一天给发三角钱,小工给一角五,若是加班的话,工钱再按小时折算,一个月最多工作二十四天,休息六天,工钱先由咱们游击队垫付。”“那一个月辛苦下來,最多才能赚到七、八块钱啊。”红胡子在心里迅速计算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说道,“会不会少了一点儿,擀毡子可是个体力活。”“比起口里那边的工厂來,肯定是少了。”张松龄笑了笑,轻轻摇头,“但比起种地,还是强出了许多,您甭看这边家家都有自己开出來的荒地,可忙活一整年下來,每个壮劳力扣除了口粮,也就能赚七、八块大洋的样子,给咱们工厂干,一个月差不多就能顶一年,所以咱们不愁招不到工人,我现在招工,是优先照顾家里头有人参加了咱们游击队的,剩下的名额,才交给村委会去分。”“这”红胡子还是觉得张松龄定的工钱有些黑心,但游击队自己的情况在那摆着呢,也不可能赔了本钱去赚吆喝,想到此节,把又是把心一横,大包大揽地说道:“就按你的方法办,等将來赚到了钱,再想办法补偿工人们一些就是。”“等骨胶作坊和熟皮子作坊开起來就好了,这两样利润更大,也更容易向口里來的商人出货,眼下我的想法是,先通过擀毡子,让村民们接受作坊的存在,然后,再利用毡子作坊培训出合格的工人,然后再建立新的作坊,由容易到难,循序渐进,等到将來,甚至连子弹复装,都可以交给村子里的专门作坊來干,咱们提供技术和废旧子弹壳,然后收购成品就行,可以节约下战士们很多时间。”张松龄想得很长远,耐心地向红胡子介绍,前面的一些安排,红胡子早有印象,听得连连点头,听到了最后一句,却被张松龄的大胆吓了一跳老高,“怎么,连子弹复装,你也准备交给村民來做,他们,他们干得了么。”“一点儿问題都沒有。”张松龄得意地点头,“无非是把子弹壳融化成铜水,再倒进事先做好的模具里铸造子弹头,然后用砂石将子弹头打磨光滑,复装回去而已,如果分成几道工序,交给村民们來做,每个小组专门负责一道工序的话,速度会比现在快得多,成品率也能更有保证,当然,近期还是要由咱们自己营地内的作坊來做,第一子弹的原材料供应不上,第二,现在交给村子里,也会引起很多沒必要的麻烦。”听他说不是立刻來做,红胡子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内,长出了一口气,低声强调:“嗯,就跟你上次说的砖窑和石灰窑,要等条件成熟时再考虑,对了,村民夜校那边,你是不是也抓紧时间安排一下,如果需要我这边配合的话,尽早跟我提,千万别抻着。”“最近我时间上有点安排不开。”张松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为难之色,犹豫着回应,“但是,吴组长好像跟我说过,他不介意给我提供一些帮助,要不,您问问他,愿不愿意把这件事情独自承担下來,。”“你是说小吴,。”红胡子皱着眉头,困惑地看向张松龄,从后者的脸上,他看不出任何虚伪的神色,轻轻点了几下头,继续说道:“那好吧,我就去问问他,也对,我的确该给他压点儿担子了,否则事事都依靠你,把你累垮了也是个麻烦。”张松龄的本意就是把电讯组拉进來,分走一部分自己的功劳,免得组长小吴整天斗鸡一样盯着自己,令双方心里头都不痛快,此刻见红胡子答应了自己的建议,便笑着说道:“吴组长学历比我高,又专门学过如何发动群众,他当这个夜校的负责人,肯定比我更合适,您就放心好了,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夜校的成绩,就能把新兵营远远甩在后头。”“你小子,就会找借口偷懒。”红胡子伸手在张松龄的脑袋上揉一把,有些无奈地数落,是哪个向上级部门反应了游击队正在开作坊的创举,不用猜,他心里头就如同明镜一般,而以张松龄的聪明与老成,肯定也会想到上级部门能这么快掌握游击队的动向之原因所在,接下來做出一些防备姓举措,也就无法避免了,但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张松龄并沒有想去找小吴的麻烦,而是主动把一件相对简单并且能快速干出成绩的事情,转让给了后者,这就显示出了两个年青人之间境界的差距,也无形中证明,他红胡子看人的眼光一点儿都沒错,自己的事业曰后绝对可以交给此小胖子,哪怕他的思想觉悟提高得稍慢一些,也大可放心,至少,不用怕他把队伍往阴沟里头带,又看了张松龄那年青得不像话的面孔一眼,红胡子笑着将他推开,“行了,我这里沒别的事情了,你赶紧回去给新兵蛋子上课去吧,估计他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那我就回去了,有事情您尽管直接來找我。”张松龄又客气了一句,转身走向专门开辟出來供新兵学习的教室,脚步在不知不觉就间,就变得有些轻松,“这小胖子,心眼儿真多。”望着他快速远去的背影,红胡子笑着自言自语,“好在沒什么坏心眼,要不然,还真沒人能治得住他。”笑罢,一边揉着自己站得发酸的老腰,一边慢慢往指挥部走,才走出了三、五十米,在一座房子之后,突然闪出了电信组长小吴那张文质彬彬的面孔,“王队,能耽误您几分钟时间么,我想找您说点儿事情。”“能,有什么不能的。”红胡子看了看自家手腕上已经老掉牙的表,微笑着点头,“怎么了,电台的电池又不够了,!那你可尽量省着些,这东西在附近根本沒地方卖,游击队目前的存货,还是靠人家小张队长的面子,从晋绥军读力营那边讨过來的呢。”“嗯,我知道,我已经尽量省了。”电信组长小吴被说得脸色发红,讪讪地解释,“就是因为咱们这边的地势太低,不太容易接受到电波,所以才不得不将功率开大了些。”“你心里头有数就行了,我不懂这些。”红胡子点点头,笑着补充,虽然心里头觉得小吴做事眼高手低,他却不愿意太伤对方自尊,毕竟这孩子是从军分区直接补充下來的,自己多少得给首长们留点儿面子,“我想办法在电池上打几个孔,加些精盐进去,就能让它更耐久一些。”听红胡子不打算深究,小吴赶紧想办法弥补自己的过失,“嗯,你自己能想办法解决就好。”红胡子点头表示嘉许,“找我什么事情,上级领导又有新指示了。”“沒。”电信组长小吴笑着摇头,“我找您,是想说一说毡子作坊的事情,张中队长制定的管理制度,我不知道您看了沒有。”“已经交到我那了,还沒來得及看。”红胡子的眉头又轻轻皱了起來,带着几分不满轻声回应,“怎么,你在里边发现了什么问題,会影响生产么。”“这个,也不能说是问題。”小吴抬头看了一眼红胡子的脸色,说话的声音变得有些底气不足,“单纯,单纯从作坊管理的角度,不算什么问題,张中队长家里是开铺子的,知道怎么让学徒出力气干活,知道怎么样才能获取最大的利润。”“嗯。”红胡子只是轻轻沉吟了一声,对小吴的评价不置可否,“但是,从其他角度,这个示范作坊,对工人却太狠了些。”小吴斟酌着词句,尽量不用‘剥削’这个字眼,“我是说,他把铺子里头对待学徒和长工那套,几乎照搬进了作坊,每天上工时间固定得非常死,中间上厕所要向工长请假,喝水要请假,上下班时间都固定得死死的,迟到、早退,都要扣工钱,也不管工人们是不是生了病,是不是有其他原因,工资原本开得就很低,每个月再七扣八扣下來,我怕跟城里头的血汗工厂都有的一拼。”“哦,。”红胡子脸色迅速涌起一抹怒意,不是因为张松龄苛待工人,而因为小吴故意找茬制造矛盾,“你已经去作坊里头看过了,跟工人聊过沒有,这都是他们的意见么。”“还沒。”电讯组长小吴被问得脸色又微微一红,讪笑着解释,“张中队长把管理条例拿过來,让我给他提意见,我怕贸然说了自己的想法,惹他不高兴,所以才想事先跟您沟通一下。”“那你就先去作坊里干几天活,问问工人们的意见再说。”红胡子上下打量着小吴,低声命令,“手头的工作暂时先交给你的组员,你亲自下工厂里看看,正好,我准备在村子里头给百姓们开个夜校,教他们读书、识字和抗战救国的道理,你也把校长的责任承担起來。”“我,我”当校长教百姓读书识字,向他们宣传抗曰救国的道理,小吴不在乎,但是去作坊里和满身汗臭的工人们一道去擀毡子,却让他想想就能起一身鸡皮疙瘩,那是纯粹的体力劳动,压根儿不该他这大学毕业的人间骄子去做,虽然就在一分钟之前,他还口口声声代表工人们抗议张松龄的剥削,“怎么,你怕了。”红胡子不用猜,就能想到小吴的心思,笑呵呵地看着对方,低声激将,“不,不是怕,我,我家是南方的,沒干过擀毡子的活。”小吴当然不愿意认耸,立刻大声替自己辩解,“那就去试试,不会可以学,相信以你小吴的聪明,半天就能学会。”红胡子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一锤定音,“不用你一直干,只在作坊里擀两个星期的毡子就行了,等你跟工人们混熟了,了解到他们的真实想法和难处,再回來提意见,不是更有说服力么,。”注:上一节提到韩复渠,这里再补充几句,韩氏当年虽然有很多劣迹,但在主政山东时,却的确把山东省当自己的长久基业建设,请了很多当时的牛人除谋划策,试图从根子上解决农村问題,也曾经大力兴办实业,兴办教育,所以笔者认为,后世提及韩,不应因其过,便掩其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