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漫漫长夜中,哪怕是眼前出现一点萤火虫的微光,也会令人心中感到温暖。这群白俄人已经流浪太久了,二十余年來,眼睁睁地看着当初一起逃离故国的同伴一个接一个老去,眼睁睁地看着当年蹒跚学步的孩子一个个长成少年,却和自己一样四处漂泊,灵魂之中对安宁的渴望已经无法遏制,这个时候,突然有人主动发出邀请,承诺给他们一个家,一间可以安安静静养老,安安静静延续血脉的屋子,他们怎么可能不怦然心动。更关键是,在张松龄做出承诺之前,红胡子已经给了他们足够的优待,已经用事实充分地证明了,游击队言而有信,两者效果如今叠加在一起,他们又怎么可能再继续陪着尤拉朝早已证明了的绝路上越走越远。当即,有几名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的白俄老兵果断迈动脚步,头也不回地向宿营地门外走去,他们的举动立刻起到了示范效应,一些原本心存观望之态的年青士兵,也乱哄哄地再度迈动双腿,向潮水般向营地大门涌,先前被推出來当枪使唤的络腮胡子等人见状,互相看了看,也偷偷地跟在了人流之后,谁也不肯再回头朝尤拉营副那边多看一眼,唯恐被对方盯上,再度被骗着去当替他吸引火力。尤拉营副也的确在这样做,从人群刚刚重新恢复移动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声嘶力竭地点将,“鲍尔沙克,站住,你忘了昨天晚上自己说过的话了,,阿廖沙,你这蠢货,游击队子弹都得从曰本人手里买,怎么可能打得过关东军,维克多,你给我站住,你忘了你哥哥是死在谁手里么,,彼得,彼得,我的好兄弟,你”沒有人回应他,凡是被叫到名字的都尽量低下头,加快脚步缩进大队,以免被周围的人猜到尤拉营副点的是自己,反正鲍尔沙克、阿廖沙、维克多和彼得都是像张三、李四一样最普通的名字,重复的概率高得惊人,只要自己不主动往外跳,谁也无法对号入座。“站住,再不站住,我真的扔手榴弹了,真的扔了,把大伙都炸死,地狱里头也好有个伴儿。”接连叫了十几个人名,却沒得到任何回应,尤拉营副知道大势已去,咬了咬牙,哆哆嗦嗦去拉手榴弹弦。“行了。”张松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了回來,隔着老远,冷笑着向他摆手,“你就别演戏了,天这么冷了,演得再卖力气也沒几个人看,说罢,你到底想干什么,需要我答应什么条件,才能把列昂营长放开,别勉强拉扯别人壮声势了,那样沒用,就咱们俩,面对面地谈,记得别提那些根本不现实的条件,你自己聪明,别人也不是傻子。”“我,我不是为了自己。”尤拉营副拉在引火弦上的手指立刻松开了,气急败坏地强调,他还想再度声明自己今晚的所做所为都是为了给弟兄们找一条活路,然而看到走得越來越快的人群,这句到处都是破绽的谎话便再也说不出口,想了想,又梗着脖子补充,“我不想跟着游击队干了,就这么简单,跟着游击队干沒什么希望,我们要带着全体国际营的弟兄离开这里,带着他们闯出一条活路來。”“这不可能。”张松龄想都不想,断然拒绝,“想走,可以,但只限于你和你身边这几个人,只要你把列昂放开,我保证不追究今晚的事情,并且让你们带着各自的枪支和马匹下山,如果你们肯发誓今后不去给小鬼子当狗的话,子弹可干粮,我也可以酌情考虑给你们提供一些。”“我们要五十,不每人一百发子弹,每人两匹马,外加三个月的口粮。”“对,我们可以发誓不招惹游击队,但你过后也不能追杀我们。”“从此以后,大伙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沒等尤拉营副说话,他的几个死党已经跳了起來,大声跟张松龄漫天要价,对他们來说,今晚的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地步,能平安离开,已经是最大的心愿,实在不敢要求更高,以免激怒了张胖子,最后什么也捞不到。“都给我闭嘴。”尤拉气得狠狠砸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党羽一手榴弹,大声咆哮,“他让咱们走,咱们就走,他凭什么,咱们给游击队卖了一年的命,他拿出几袋子粮食就把咱们遣散了,,凭什么,,国际营又不是他的,他有什么资格打发咱们离开,。”众党羽被骂得晕头转向,愣愣地看着尤拉营副,谁也不知道此人心中的欲壑到底有多深,后者则是满脸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瞪圆了眼睛,再度重申:“一群蠢猪,蠢得无可救药的蠢猪,你们几个只管看好列昂,我跟他谈,我沒让你们说话,你们谁也不准再多嘴。”“嗯,那就你自己谈吧。”众党羽们无可奈何地答应,手中拉紧另外一端拴在列昂腰间的绳索,意兴阑珊。张松龄倒是不介意对方出尔反尔,安安静静地冷眼旁观,待尤拉营副先和其他人统一了口径,然后才笑了笑,低声说道:“国际营的确不是我的,但同样也不是你尤拉的,你最好别再拿国际营说事儿,我不可能答应你带更多的人走。”“谁说我要走,如果大伙都不走,我也不走了。”尤拉很恨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声说道。“你想留,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张松龄先是微微一愣,然后笑着摇头,“你据说也当过军人,知道军纪对一支队伍的重要姓”“你说不准留就不留,凭什么啊,老子是国际营的副营长,老子走不走,不由你來说得算。”尤拉故意将声音陡然提高,试图吸引正在离开的人群回头。“凭我是游击队的代理大队长。”张松龄实在沒兴趣再陪着对方绕弯子了,皱了下眉头,大声回应,“别用这些废话耽搁时间,沒用,外边沒有人接应你,即便有,天这么黑,他也沒本事杀上山來,还是赶紧说出你的条件吧,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你这个代理大队长,我们不承认。”尤拉费了这么半天劲儿,终于把话头引到了自己需要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大叫,在他看來,今晚的事情注定已经无法善了,与其拿着张松龄施舍的粮食和弹药灰溜溜地被赶下山去,倒不如全力拼一拼,利用大队长王胡子新丧,整个游击队军心未稳的机会,把水彻底搅浑。只有把水彻底搅浑了,自己才能从中获利,只有把水彻底搅浑了,自己今晚的行为,才彻底不会受到追究,在白胡子匪帮里头混了这么多年,尤拉心中有无数先例可供参考,趁着所有人都被他喊得一愣神的功夫,尤拉继续发出声嘶力竭地咆哮,“我们不承认你这个大队长,你才多大年纪,连胡子都沒长齐呢,凭什么指挥我们这些些人,我现在说大伙在游击队看不到希望,就是因为你做了大队长,我们不服,我们需要重新选举,选举一个新的大队长出來。”沒想到,自己为了保全列昂一再迁就对方,居然迁就出这么一个结果,张松龄被气得脸色发黑,紧握成拳的手指慢慢发白,年纪青青,资历浅,威望亦不足以服众,这是他目前执掌游击队的三个致命短板,有红胡子在背后撑腰的时候,由三个短板所带來的麻烦还不算明显,如今红胡子不在了,问題就一点点浮出水面來了。这些天來,究竟是什么原因令自己的工作越來越困难,张松龄不是一点儿也沒想到,只是他不愿意将问題过早地摆在明面上,以免影响游击队的内部团结,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通过时间的推移,一点点來证明自己,证明红胡子的选择沒有错,让怀疑者心服口服,谁料,尤拉营副的突然嚷嚷了一嗓子,就令他一个月來的所有努力付之东流。“弟兄们,你们再听我说一句话,这个胖子,不配做游击队的大队长,即便你们大伙都准备跟着游击队干,也得选一个更有本事的人來带头,否则,你们早晚有后悔的那一天。”见张松龄第一次被自己气得变了脸色,尤拉营副愈发得意,张开嘴巴,猩红色舌头内外翻卷,“我提议,让郑队长來当大队长,他年龄大,经验丰富,资格也足够,由他來当队长,我心服口服。”这下,营地门口的游击队员们无法再保持冷静了,纷纷站出來,大声斥责尤拉居心叵测,无意中被推上风尖浪口的一中队老郑,则被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用机枪指着尤拉,哆嗦着呵斥,“你,你该死,张队长是红队亲自提名的接班人,也,也得到了全体干部的一致通过,你,你把国际营搅得一片大乱还,还嫌不够,居,居然还想让整个游击大队都乱,乱起來。”“全体干部,那我算不算干部,我当时怎么不在场。”毒蛇尤拉立刻抓住老郑话语里的漏洞,一口咬了上去,“红胡子既然说过,拿我们国际营当自己人看,为什么选大队长时,我这个营副连列席旁听的资格都沒有,弟兄们,你们听听,你们想想,游击队真的拿咱们当了自己人么,。”“你,你给我闭嘴。”老郑沒想到自己愤怒之下说出的话,居然成了对方眼里送上门的把柄,气得端起轻机枪,朝着天空狠狠扫了一梭子,“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周围的白俄士兵都被机枪声镇住了,一个回过头來,瞅着几个当事者,满脸迷茫,尤拉营副心中暗喜,脸上立刻装出一幅悲愤莫名状,“你就是拿机枪扫了我,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张胖子当大队长,沒考虑过我们国际营的意见,我们不服,就是不服。”“不是沒有考虑,而是你尤拉的意见,沒有资格被划在考虑范围之内。”张松龄愤怒至极,头脑反而迅速恢复了冷静,上前半步,居高临下看着尤拉的眼睛,用尽可能大的声音强调,“想要自己的意见被考虑,得满足两个条件,第一,实实在在为游击队立过功,能够成为游击队的骨干,第二,必须沒有私心,肚子里沒光顾着自己的私利谋划,而你尤拉,能符合其中哪一条。”“我”尤拉虽然脸皮足够厚,也被问得迟疑了起來,目光闪烁着,死活不愿与张松龄的目光想接。但是他却绝对不肯轻易放弃好不容易才获得的翻盘机会,将脸孔侧到一边,继续大声说道:“那你自己又符合哪一条,你到底比别人强在什么地方,让红胡子那么照顾你。”“张队长到底立过多少功,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见。”一中队长老郑也终于缓了口气來,放下轻机枪,主动替张松龄分担压力,“另外”四下看了看,他挺直胸口,将声音拔到最高,“张松龄当大队长,我老郑心服口服,不需要你來替我出头。”“我们也支持张松龄同志來做游击队的领头人。”黑暗中,紧跟着又传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被先前张松龄留在山顶营地维持秩序的一中队副老侯也到了,身边还带着三十几名武装整齐的战斗骨干。形势瞬间完全倒向了张松龄这边,有一个中队的战斗骨干在,足以镇住局面,况且连老郑自己都不愿意跟张松龄竞争,尤拉的挑拨还能有什么收获,。周围的白俄士兵们长长出了口气,摇着头开始在营门口整队,在门口附近目睹了今晚全部事态发展过程的游击队员们,则冷笑着看向尤拉,看这厮把事情闹到如此不可收拾的一步,今晚到底该怎么收场。尤拉营副敏锐地察觉到了來自四周的敌意,全身上下的汗毛都乍了起來,像头发了疯的野狗般继续咆哮,“我不服,就是不服,除了你们两个,还有马队副、杨队副,还有赵天龙,他们几个,谁不比张胖子强,。”“够了。”张松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厉声打断,“不要再胡搅蛮缠了,你就是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拉出來,大伙也会跟老郑做一样的选择,至于你自己,说吧,到底怎样你才肯放开列昂,别再试图挑战我的耐心,越这样闹下去,你们几个越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尤拉营副下意识地向后退,身体却顶在了墙上,无路可退,看着周围充满敌意的目光,又看看身边已经被吓得浑身哆嗦,随时都有可能倒戈的同伙,突然把心一横,大声回应,“我跟你决斗,如果我输了,随你处置,如果我赢了,你就主动让贤。”“好。”张松龄毫不犹豫地答应,“放开列昂,步枪、手枪,我任你挑,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不必担心我会反悔。”“我,我和你比马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尤拉营副大声回应,一双三角形的眼睛里头,充满了恶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