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美而嗜血(1 / 2)

凤隐天下 月出云 5405 字 3个月前

梁州是一个古城,雄踞西疆已经几百年了。虽然说地处荒凉,人烟有些稀少,但是因地处边陲,城墙建得分外坚实雄厚。

花着雨抵达梁州时,已经是九日后的黄昏。日沉了,梁州城上空的云,好似被一把野火烧着了,红得凄惨。骑驴的、挑担的、抬轿的人们,就在惨淡的夕阳余晖里向城内而去。

就在此时,一声锣响,四门巡守的号令已经下了,厚重的城门眼看就要关上了。

花着雨胯|下的马儿嘶鸣一声,从半关的城门疾驰了进去,身后一阵吱吱呀呀沉重的门响,城门已经关了。她勒住缰绳,朝着城楼上守城的士兵将领望了望,她并不识得。

她一路策马,在偏僻的街巷熟门熟路地走着。眼前的一街一巷,于她都是走了上百回的,就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转了几个小巷,眼前出现一处宅院。

门上大书四个字“忠义花府”,这四个字的匾额还是炎帝亲笔所书。门前,曾经的繁华再也不见,只余清冷和肃杀。朱红色的大门关闭得严严实实,上面贴着御制的封条。

花着雨掀开罩在脸上的纱帽,驻马凝望良久,才一拉缰绳策马离去。

城东的王孙巷,有一处酒肆,名“美人醉”。

这酒肆所酿的美酒,是整个梁州最香醇的,也是客人最多的。但是,自从去年冬天,这裏就再也没有酿出好酒来,最主要的是,原本花容月貌的老板娘,如今总是一副愁眉不展的表情,似乎是谁欠了她千两白银一般。渐渐的,“美人醉”便门前冷落了,而最近,干脆关门大吉了。

花着雨策马来到酒肆,看到紧闭的大门,皱了皱眉,翻身跃下马,绕到后面白墙边,纵身一跃,便从墙外翻了进去。

扑通一声落地声,很响。

花着雨皱了皱眉,这墙翻了无数次,数这次弄出的动静最大。

“什么人?”屋内的人早已听到动静,冷叱一声从屋内步出。

那是一个艳丽若牡丹、明媚如朝阳的女子,想来她若是一笑,必是炫目的。然而,她却满脸哀色,身上着一袭素色布衣,发鬓间还簪了一朵小小的素白绢花。她眸光凌厉地凝视着花着雨,冷声斥道:“哪里来的小贼?”

花着雨却并不理她,曼声说道:“要一壶落花烟重,再要两盘干净清淡的菜肴。派人开门将门外我的马儿牵进来,好生喂一喂!”花着雨一边淡淡说着,一边朝着她走了过去。没日没夜地赶路,她早已饿极,累极。

素衣女子瞬间傻了眼,犹若做梦般呆呆站着,看着花着雨向她走来。淡淡的斜阳笼罩着那个身影,那是素衣女子无数次梦中见到的情景。

“你……你是……”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眸中早已漾满了泪水。

“丹泓,我回来了!”花着雨喟叹一声,轻轻说道。

听到熟悉的话语、熟悉的声音,丹泓浑身剧烈颤抖,她上前一步,一把将花着雨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

当看到轻纱后那半张冶艳的面具、那雕琢般精致的下颌曲线、那清澈的眸、那优美的唇,丹泓彻底崩溃了。她如倦鸟入林般扑入花着雨的怀抱里,哭得一塌糊涂,似乎是要将一生的眼泪都要流尽一般。

花着雨轻轻拍了拍丹泓的肩,强颜欢笑道:“丹泓,你瘦了。”

如若不是亲见,她真的不相信,昔日那个一袭红裙、神采飞扬的女子,那个在战场上为她抚琴的女子,竟然会瘦弱哀伤成这般模样。眸光从她漆黑的发间扫过,再在那朵白色绢花上定格。

“丹泓,谁死了?难道,侯爷已经……”心狠狠地一抽,花着雨的脸色早已苍白如雪。

不是说十日后行刑吗,明明日子还没有到!难道是提前了?难道她终究是没有赶上?

丹泓闻言,神色极其复杂,她伸手将发间的白绢花取了下来,扔在了地上。“侯爷没事,将军莫急!我这花,原本是为你戴的!你没事,为何不告诉丹泓一声?你不知,这些日子我是如何熬过来的!若非侯爷极力相劝,说将军还有心愿未了,要我代你完成,我早已随你而去了。”丹泓轻声说道,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深深的幽怨。

花着雨闭了闭眼,满脸歉意。

丹泓对她的心思,她其实是知道的。她曾经无数次地暗示,她和她是不可能的,让她绝了这份心思。丹泓也答应了,她原本以为她想通了,却未曾料到,她还是如此执着。

她的真实身份,爹爹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不让任何人知晓。她也确实做得很好,就连丹泓和她的平安康泰四个亲衞也不曾发现。

可是,却不想欠下了这一笔情债!她原本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以这个身份出现。就让赢疏邪的死,终结丹泓的痴心。可是,她未曾料到,丹泓竟情深若斯,竟然在为她守孝!这让她如何是好?

“我……”花着雨张了张嘴,终究不知该如何开口。

丹泓抹了抹脸上的泪珠,抬眸道:“将军进来吧,先沐浴用膳,一会儿我们再慢慢聊。”

下人早已手脚麻利地备好了膳食,花着雨一边用膳,一边从丹泓口中了解到了梁州的情况。

据说,朝廷原本是要将花穆押送到京城问斩的,后来考虑到梁州距离京城太远,生怕路上出现意外,便下了旨意,要就地处斩。但是,又因花穆在梁州驻守了多年,甚得百姓人心,这些天为花穆喊冤的人不断,是以,朝廷生怕生变故,便从京师调了两万禁衞军,将梁州的兵力全部撤换。

花着雨低首沉思,这种状况,恐怕刑场上也会戒备森严的。

“丹泓,孤儿军如何了?平安康泰他们又如何了?”

“孤儿军没事,朝廷此次来,主要是抓捕侯爷麾下的将领。平安康泰因是将军的亲衞,并未被抓捕。不过,他们已经从军中离开。”

花着雨点了点头,若是她还在军中,恐怕也在抓捕之列。

“丹泓,拿笔墨纸砚来。”花着雨淡淡说道。

丹泓备好了笔墨,花着雨提起狼毫,奋笔疾书,写了一封信笺。而后,从衣襟的内里掏出来一个小小的印章,蘸了印泥,印在了书信的末尾。

孤儿军是她直接管辖的,虽然,她是花穆麾下的将领,但是,孤儿军却并未归入到花家军中。也许,是因为爹爹早就预料到今日这种境况,才这么做的吧?

她手中的这枚印章,没有字,只有一朵小小的花。并非朝廷的印章,而是她自制的印章,用来调动的是孤儿军中的五百精锐。这五百精锐,是和她出生入死深入到西凉大漠的队伍。那一次,若非她几度巧计退敌,他们应都埋尸在荒漠之中。

他们誓要一生追随她,由此就有了此枚印章。只要这枚印章一出,朝廷的军令对他们便再也不管用了。她曾经以为,这枚印章终生都不会用上。可是,世事难料,没想到,今日还是用上了。

花着雨将信笺卷成小小的纸筒,对丹泓道:“那几只鸽子还养着吗?”

丹泓点点头,招了一只鸽子进来,将信笺绑在了鸽子的腿上,放飞了出去。

做完了这一切,花着雨也没有工夫和丹泓叙旧,便来到后面屋中,一头扑倒在温软舒适的锦绣被褥上沉沉睡去,她实在是累极了。

梦中,她穿过一座座营帐,来到爹爹的军帐内。

夜深了,他依然坐在几案前,对着一张行军地图苦苦思索退敌良策。原本光洁的额头,已经布满了风霜的痕迹,两鬓也已经沾染了白霜。他抬头看她,烛火下,那笑容慈爱而温和。场景忽转,刽子手高高举起长刀,向下狠狠劈落,她心中大骇,极力高呼,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

血,到处都是血,向她蔓延而来。

她猛然惊醒,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落在床前的地面上,清冷而寂寥。

花着雨大口喘息着,一颗心剧烈跳动。她缓步走到窗边,夜色还很深,可是,她却再也睡不着了。她眉头深锁,心中满是担忧,今夜的梦,非常不吉!

轻轻的敲门声伴着丹泓低低的话语传来,“将军,他们到了。”

“知道了!”花着雨轻声说道。她回身穿上丹泓为她备好的衣衫,这是她素日最爱穿的宽袍,因为宽大,可以将她窈窕的身形完全遮住。抬手轻抚脸上的面具,一切没有异样,她才缓步向门外走去。

曾经,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般穿着。她以为她可以和普通女子一样,过着夫唱妇随、相夫教子的日子。可是,从现在起,那样的日子对她而言,已经是永远都不能企及的奢望。

她淡淡苦笑,推门走了出去。

厅内,烛火昏黄,有两个人正肃然端坐在椅子上。花着雨一进来,其中一个噌地从椅子上蹿了过来,几步就奔到花着雨面前,伸手就向她肩上拍去,嘴裏不可置信地喊着:“将军,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花着雨肩头一偏,躲了过去,现在她可受不住康这咸猪手的一拍。

康在她四个亲衞中排行第三,剑眉星目,虽说不上多么英俊,但是爽朗大气。他生性较活泼,平日里花着雨也经常和他打趣,是以在花着雨面前随性惯了。

“将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活过来的?”康一边问着,一边在花着雨身边转悠个不停,一会儿摸摸花着雨的肩头,一会儿又捏捏花着雨的胳膊,似乎是在检查她是否完整无缺。待到最后,他伸出手使劲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得嘴角抽搐,确定了自己没有做梦,这才松开手。一双虎目中却已经盈满了泪,落个不停。

“我这好好的,你哭什么?”花着雨沉声问道。

“我,我控制不住。”康抽抽嗒嗒地说道。

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男子,容貌清俊,一双细长的柳叶眼炯炯有神,此时正负手含笑望着她,正是那日到北朝军营营救过她的平。

“安和泰呢?”花着雨一撩袍角,坐在了椅子上,淡淡问道。

“侯爷出事前,他们被派出去办事了,至今还不曾回来。”平沉声说道。

花着雨微微蹙眉,自从她出事后,他们四个便随了爹爹。但是,到底为了什么事,就连爹爹出事,他们都没有赶过来?沉默了一瞬,她轻声道:“明日的事,我没有万全的把握,或许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你们两个,可要考虑清楚!”

“我们誓死追随将军。”平和康坚定地说道。

花着雨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明日一早,你们两个派人去将刑场的兵力部署查看清楚,我们也好行事。这一次朝廷派来监斩的官员是谁?”花着雨想起这个关键的问题,抬头问道。

康气呼呼地说道:“是左相姬凤离。一提他我就气,他害死了侯爷的千金,上一次他在军中做监军时,我就想找机会劈了他。没想到,这一次他又来了梁州做监斩官。明日,我一定要收拾了他!”

花着雨闻言,眸中闪过一道寒光。监斩官竟然是姬凤离!更没想到,那日在战场上一身白衣翩然若仙的监军竟然是他?

想起这些日子所受的屈辱,还有锦色的死,花着雨黑色的眸深了下去,玉手已经紧紧地握成了拳。

“平,我的内力被封住了,你来帮我解开。丹泓,你和康出去守着,别让任何人进来打扰。”花着雨轻声吩咐道。

平应了一声,丹泓和康也缓步退了出去。

花着雨盘膝坐在地毯上,平伸掌抵在花着雨背后,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她的体内,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将封住花着雨内力的禁制冲开。

窗外,天色由幽黑转为青白,天马上就要亮了。

平西侯花穆叛逆谋反的消息,早已在梁州传得沸沸扬扬。

花穆常年镇守梁州,一向是对朝廷忠贞不贰、爱民如子的。但是,谋逆的罪名一下来,他过去的良好形象,似乎在几日之间,便完全逆转了。就连他过去的贤德,也成了谋夺天下的假仁假义。

人言,终是可畏。但是,还是有相当多的梁州子民相信花穆不是那样的人,他们还记得,当年的花穆,还只是一个统帅,便被派到梁州镇守,屡次将犯境的西凉军击败。而这样的人,竟然因为叛国罪,要被问斩了。

行刑的高台已经搭了起来,全梁州的百姓蜂拥而至,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态,来观看行刑。

正对着刑台的是梁州的满园春茶馆,这一日的生意,出奇的好。二楼三楼的位子,早在几日前就已经被人全包了下来。

到了今日,早已经没有了位子。不过,也有有钱的,出巨资从旁人手中再包下来的。

譬如,二楼正对着刑台的一间雅室,今早便被人用三百两银子包了下来。

二楼雅室。

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品茶。茶水袅袅的雾气氤氲中,一双狭长的紫眸,愈发幽深。

“回雪,你说说,她会不会前来救花穆?”他品了一口茶,淡淡问道。

“回殿下,回雪不知道。在这刑场周围,有上万兵力设伏,要想救走花穆,实在不容易。而丹泓,她只是一个婢女,就算她可以调动一些同伙,恐怕也很难做到。所以,也许她不会再来。”

“你说得对,只有笨蛋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要救人。”他冷冷说道,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案上。

只是可惜,他派去跟踪那个笨蛋的人竟然跟丢了她。如今,就算是阻止,恐怕也很难了。

花着雨此时所在的位置,是满园春茶馆三楼的一间雅室,这是平一早从别人手中包下来的。虽置身茶馆,她可无暇饮茶,长身玉立在窗畔,凝眸向下望着。

下面全是人,看热闹的人。

刑台上还是空的。

在等待的间隙,花着雨又运了一遍真气,确定内力已经恢复无碍,才放下心来。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花着雨眯眼向下望去,只见刑台前方有官兵前来清场,看衣着是京师来的士兵。围观的人群退下不久,花家军的将士们便一个个被押了上来。那一个个熟悉的人,不久前,还曾经和她一起在战场上并肩杀敌,为了保家衞国而杀敌。而今日,他们却已经成了刑台上即将被斩首的囚犯。

最后一个被押上来的是平西侯花穆,他一向挺拔的身形,已经瘦了不少。白色的囚衣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脸上也是一道道的伤痕,大约是伤口发炎,脸庞有些肿。如若不是细看,花着雨几乎都认不出来他了。

花着雨心如刀绞,扶着木窗的手忍不住用力,木窗被捏碎,哗啦啦地往下掉碎屑。她环顾四周,将周围的地形观察得清清楚楚了,便足尖一点,极轻捷地从窗棂里翻了出去,落到了外面的窗垣上,再从那里纵身跃到了屋顶上。不一会儿,她的身影便出现在刑场上拥挤的人群之中。

外面的日光很强烈,照耀着刽子手手中行刑的刀,明晃晃的,几乎能刺瞎人的眼睛。

罪犯押上了刑台,一阵瘆人的寂静之后,几个人从笔直凝立的士兵队列中,稳步走了过来。

当先的一个人,着一袭绛红色锦绣云纹官服,腰间束着墨色的玉带,宽宽的,将他的身子勾勒得笔挺修长。俊美的脸上,修眉斜飞,凤目幽黑。他缓步走到高台上,翩然而立。

他一举一动、浑身上下都诠释着两个字:优雅。

他好似精琢细磨的一块美玉,又似从容舒缓的风。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八个字似乎是专为他而生。从衣着和身后几个人对他毕恭毕敬的态度上看,他便是左相姬凤离,她花着雨的前夫君。

花着雨凝望着他,一双清澈的黑眸中,好似被人不断地注入墨汁,越来越浓,越来越幽深,如深渊寒潭。

“姬凤离”这三个字,花着雨不得不承认,早已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中了。这些日子,虽说不是日日夜夜,但也是经常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

在她心中,早已将他和卑鄙小人、龌龊贼人联系在一起,帝都里那些关于他是第一公子风华绝代的传言已经被她自动屏蔽,她的脑海中已经为他勾勒出一个模模糊糊无耻猥琐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