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坊是禹都最负盛名的酒楼,这裏不光菜肴驰名禹都,还有自己专门的戏曲班子和歌舞伶人。每到夜幕降临,这裏便是禹都最繁华热闹之地。
这一夜,华灯初上,一楼大厅的高台上,梨黄绸裙的花旦咿咿呀呀唱了一段曲子,便身姿袅娜地退了下去。随后上台的,是一位白衣公子。他迈着舒缓的步子走到台上,整个人纤尘不染,好似出岫白云飘落凡尘,又似稀世古玉偶现俗世。
台上早已有人摆放了一架瑶琴,他缓步走到瑶琴前,盘膝席地而坐,伸指抚上琴弦,一曲《春光好》便从他指下流泻而出。
抚琴的白衣公子,正是花着雨。
她三日前初到禹都,身上银子告罄,又没有落脚之地,便暂时来到醉仙坊做琴师。她没有联络自己的旧部,接下来要做之事,只需她一人即可,她不想再连累那些已经过上平凡日子的弟兄们。
禹都,已经没有了家,她的家已经化作一片残垣断壁。据说爹爹被斩那一日,奶奶驱散了家中所有下人,放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在了房中。
花着雨一边抚琴一边思虑着,过了今夜,她便离开醉仙坊。她心中已有计划,先设法混到宫中,再去查他们花家被抄斩的真相。
琴曲弹到缠绵之时,醉仙坊中的客人正听得如痴如醉,忽被一道煞风景的声音打断了琴曲。
“曲子弹得不错,人长得也不错。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裏弹琴!”略带稚嫩的声音,狂傲霸道地从前方传来。
花着雨闻声望去,就见说话之人缓步走上了高台。
那是一个男子,岁数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十七八岁的男子,还应称之为少年。尤其是他的嗓音,明显昭示他还正处于发育当中。
少年模样生得不错,眉黑而长,眼睛明亮而幽黑,漂亮得好似画里观音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令人乍然一看如遇天人,心生怜意。但是,那是第一眼,若是再看,你便发现这少年眸光骄纵,眉目间煞气很重,浑身上下一种含而不露的威势,令人心生畏惧。
这绝对是一个外表仙人、内里恶魔的小孩。
这样的少年,定是达官显贵,一般的平民家养不出这样的煞星。
那少年公子径直走到花着雨面前,伸掌拍在琴案上,只听得一阵弦音震动,整张瑶琴从中间生生断裂了。
花着雨缓缓站起身来,转身欲走。不管这少年是来故意找碴的,还是来发酒疯的,她可没闲情理会。
少年冷笑一声,“还敢逃!我看你能逃到哪里去?”他面色一沉,五指成爪,便向花着雨胸前抓去。少年武艺似乎并不高,但他出手极狠,不似一般找碴闹事的。
花着雨身子一倾,避过了少年这一招,却不想少年一击不成,立刻化拳为掌,朝着花着雨脖颈上劈下。这一掌,若是劈中,她就没命了。
花着雨没想到,这个少年如此心狠手辣,一出手就是杀招!她初来禹都,不曾得罪过任何人,这少年如此狠下杀手,却是为了什么?无暇细想,她头一低,避过了少年的掌风,向后连连退了三步。
两招都被花着雨躲过了,少年脸色一沉,墨瞳中升腾起两簇愤怒的火焰,精致的小脸却冷得像冰,那冷森森的样子,好似要把花着雨整个人生吞活剥一般。
客人们一看,都知晓这位不是好惹的主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连这热闹也不敢看,都心惊胆战站起身来,离开了醉仙坊。客人们走光后,少年的随从中,有两个过去将醉仙坊的大门堵住了,另外几个走上台来,将花着雨围了起来。
看这架势,是要关门打人了。
少年的随从一个个目露精光,步伐轻快,一看都是武林高手。
“这位爷,不知在下做了什么,让您这么生气?是不是在下弹的曲子不中听?若是如此,那在下这就为爷再弹一曲。”花着雨语气极是客气。她不曾见过这位少年,很可能是方才弹的曲子惹到了他。
那美貌少年侧头眯眼看着她,唇角向上一挑,冷森森说道:“你没得罪小爷,我说了,你只是不该在这裏弹琴。”说话的间隙,右手使力,缓缓将手中佩剑抽了出来。
花着雨看着少年出鞘的剑,黛眉微颦。她还从不曾见过这样嚣张不讲理的人,若是以前在梁州见到这种跋扈的纨绔子弟,她早出手教训得连他老子娘都认不出他了。如今可不行,她初到京城,还不想惹祸上身。她后退一步,抱拳道:“在下向这位爷赔罪了,希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予计较。在下马上就离开这裏,日后再不在这裏抚琴!”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少年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道:“要小爷饶你一命也可以,前提是,你必须把这双手剁下。要命还是要手,你自己选!”
这跋扈的语气终于彻底惹恼了花着雨。她招他惹他了,不就是在这裏抚琴了吗?就因为这,就要把她的手剁下来?
“命我要,手我也不想丢,不知在下可还有别的选择?”她退后一步,疏懒地微笑着。琉璃明灯下,那双闪耀着波光的清眸好似一泓秋水,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引人不自觉地想看。
少年神色顿了顿,冰瞳一眯,冷森森问道:“你不怕?”对手如此气定神闲,对他的威胁满不在乎,还懒洋洋看着他微笑,让他着实意外。
少年握紧手中的剑,笔直地一送,带着逼人寒气的长剑便直直向花着雨胸前刺了过去。但这一招,还是被花着雨闪身避过了。
“你为何不还手?”少年没好气地问道。
花着雨唇角一扬,笑道:“你这么漂亮,我不想和你动手!”
少年闻言,气得额上青筋都暴起来了,黑眸中的火焰更是愈燃愈盛。
他确实生得俊,但他是男子,他不喜欢别人用漂亮来形容他。漂亮不是形容女子就是形容小孩,他是小孩吗?眼前这白衣琴师,看上去也不比他大,但是,偏就比他高了那么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竟然敢来嘲笑他!他是真的觉得自己被鄙夷了,被嘲讽了,甚至,被调戏了。
花着雨哪里知道这少年弯弯曲曲的心思,其实,她说他漂亮是真心的。却不想他反应这么大,一双冒火的黑眸,灼灼地盯着她的头顶,那样子似乎在比着谁比较高。
花着雨和这少年年龄相当,但或许是男子发育得比较晚吧,他身量稍稍单薄了一些,而花着雨又是女子中身量较高的,所以,比他高了那么一点点。她瞧着少年倔犟挺起的胸膛以及精致的脸庞上青涩的气息。她怀疑,这小孩不会是嫉妒她长得比他高吧!
少年恶狠狠地瞧了一会儿花着雨,一挥手,身后早就摩拳擦掌的一帮随从一拥而上,就要群殴。
花着雨低低叹息一声,本想教训这少年一番,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还未及离开,醉仙坊忽然涌进来许多官兵,大约是有人见势头不对,偷偷报了官。
“出什么事了?谁在这裏捣乱?”为首的人一身军服,大约是京师禁衞军的一个小头目,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那小头目到了近前,忽然睁大了眼睛,满身的气势好似燃烧正旺的火被水忽然浇灭了一般。腿一软,作势便要跪下去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那少年打断了。“你们来得正好,替小爷将他抓起来,丢到刑部牢房里去!”他说得甚是轻松,就好似刑部是他家开的一样。
那小头目连问也没问,便点头哈腰地应了,身后的官兵快步走来,便要将花着雨押走。看那小头目一脸谄媚,花着雨眯眼认真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他穿着一袭绛红色锦缎长袍,虽然式样看似普通,然而这衣料却很华贵,薄而不透,绝非一般富贵人家能够置办得起的。他腰系白色锦绣玉带,其上垂挂一块玉佩。这玉佩,玉色通透,一看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恐怕有钱也买不到。这少年虽然跋扈,但是通身上下,却是难掩贵气。
花着雨心中一动,再看禁衞军头目诚惶诚恐的样子,想起一个人来,南朝太子皇甫无双。
如果真是他,说刑部是他家里开的,倒也不虚。看来这小太子和他老爹一个德行,杀人不眨眼。他爹杀她全家,他一见她就要将她往牢里送,难道他们花家上辈子欠了他们皇甫家不成?
花着雨此番前来南朝,原本就是打算设法混进宫,将花家被抄斩这件事查清楚的。没想到,她还没有付诸行动,就遇见了这个少年。不管是不是皇甫无双,先跟定他再说。如果真是他,或许入宫,可以以他作为突破口。
“刑部的牢房,在下还不曾去过,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真应该谢谢这位爷成全。”花着雨淡淡说道,唇角牵着悠然的微笑。
花着雨的态度显然再次将少年激怒了,他一挥手,“慢!你们走吧,这个人小爷要亲自处理。”
小头目闻言,忙向少年施礼,带着官兵快步退走了。花着雨心中要的就是这个结果,看到那小头目要走,匆忙追了上去,故作害怕地喊道:“官爷,您千万别走,这个人他要剁了我的手,还不如您带我到牢房里吧!”
少年见了,冷眼一扫,他的随从上前将花着雨拉了回来。
“小爷又改主意了,这次不剁你的手了,怎么折磨你好呢?”他抚着下巴,阴险地笑了,漂亮的笑脸仿佛绽开一朵花,脸颊上还有两个酒窝,在琉璃灯下,好似盛了酒一般,“你以为你是谁,官爷会向着你?你想坐牢,我偏不让你坐。你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什么人,敢惹我?你们过来,把他捆起来,扔到小爷的马车上去。明明是一个男人,偏生得这么美,就会出来招蜂引蝶,小爷这次要你再也没有这个资格!”
花着雨并不知他话中这没有资格招蜂引蝶是什么意思,不过,她艺高人胆大,将计就计,被他的随从捆住押着上了外面的马车。
马车一路辗转而行,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下来。有人打开车帘,将捆得像粽子的花着雨从马车里拽了出来,扔在了地上。
花着雨趴在地上,对身畔的环境迅速打量了一番。
夜色正浓,这一处院落里宫灯灿然盛放,淡淡的光影里可以看清,这裏屋宇重重,雕梁画栋,那奢华的程度,除了皇宫内苑,哪里还能有这样的气派?
那少年早已下了马车,此时正负手凝立在廊下,漂亮的脸笼在宫灯的光晕里,阴沉得可怕,然而那双墨黑的眸却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好似终于找到了好玩的事情一般。
他身畔众星捧月般环绕了一大堆的人,有男有女,男的穿的是太监服,女的穿的是宫装。花着雨没猜错,那少年果然就是东宫太子皇甫无双。
“吉祥,你去传葛公公来,记得叫他带着工具来。”皇甫无双冷冷吩咐完,便负手走到花着雨面前,他蹲下身子,忽而笑了。一脸阴沉就好似乌云被风吹散一般,不见踪影。他笑得那样灿烂,一脸的百花绽放。
花着雨有些纳闷,不晓得他到底想到了什么阴招对付她,竟高兴成这样。她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心想,若是看到形势不对,就运内力挣破绳索,凭她的武功,从宫里逃出去应该不算很难吧!
“你现在知道本太子是谁了吧?”皇甫无双笑吟吟地问道。
花着雨点了点头,说道:“还请殿下饶在下一命,殿下的大恩大德,在下一定做牛做马相报。”
皇甫无双对她此时的态度很满意,勾了勾唇,笑嘻嘻道:“现在知道怕了?已经晚了!本太子问你,你娶妻了吗?”无论怎么听,这声音里都透着一丝诡异。
花着雨虽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但还是摇了摇头。她是女子,自然不曾娶妻。
“真是可惜了啊!如此俊美,却还不曾娶妻,就……”皇甫无双极是遗憾地摇头,却没将话说下去。
他这半句话却让花着雨心中泛冷,他难道真的要杀了她?皇甫无双忽然笑意一凝,冷然道:“把他押至刑房好生伺候着!待葛公公来了,便行刑。”
花着雨原本千方百计要进宫的,此番终于进来,是铁了心要留下的。遂没有反抗,便任由几个侍衞将她押到了后面刑房之中。
刑房内黑漆漆的,有些潮湿。一个侍衞点亮了烛火,花着雨这才瞧清楚室内摆设。一张红木桌案摆在屋中央,很大很突兀,四周的架子上放着鞭子、大刀、木棍等刑具。看来,这小太子也经常动用私刑,竟然还有这样一间刑房。
几个侍衞一言不发,直接将花着雨放在了那张红木桌案上。或许是要打她几十大板吧,待会用上内力,应当不会很疼。一阵脚步声传来,有人来了,耳听得侍衞的声音道:“葛公公。”
原来是行刑的人来了,只听那个葛公公哼了一声,语气轻淡地说道:“翻过来。”
立刻便有侍衞将花着雨的身子翻了过来,她仰面躺在桌案上,一眼便看到头顶上方的刀具。形状古怪,看上去很锋利,在烛火下闪着幽冷的光芒。
花着雨望着那奇怪的刀具,乍然明了,不是打板子。押送花着雨的侍衞早已从室内退了出去,将屋门严严实实地关住了。
拿着刀具的葛公公衝着她微微一笑,慢悠悠地说道:“你别怕,葛公公我做了几十年,是宫里手艺最好的,只疼一下就过去了。”言罢,目光凝注在花着雨双腿之间,作势便要去掀开她衣衫的下摆。
花着雨这才明白这个葛公公要对她行的是什么刑罚。
皇甫无双,果然够狠够损够阴。怪不得那么得意地对她笑,原来打的是断子绝孙的坏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