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扇开杀至(2 / 2)

凤隐天下 月出云 5675 字 3个月前

皇甫无双在哭。

这让花着雨有些意外,依照皇甫无双的性子,这一次不知会闹得怎么翻天覆地呢!她还记得上次在游船上,知晓温婉是故意不赴约后,他是怎样的气恼,将满船人都打了出气。而今日,或许是终于知晓无力回天,竟是哭了起来。

他显然是极伤心的,落寞地靠在那里,衣衫散落铺陈在榻上,额前飘荡着几缕青丝,显得有些颓废。他也不出声,只是双肩微微抽搐,被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的黑眸中,有泪珠不断涌出。

花着雨从未见过一个人哭得这么肆无忌惮,哭得这么痛快淋漓,就像小孩子一样。

她几乎看呆了。如果,她也能这么痛痛快快地哭一次就好了,这一刻,她竟然有些羡慕他了。

花着雨凝眸四周,发现屋内并没有其他伺候之人,她也想躲出去,若是皇甫无双知晓他的哭相被她看到了,日后说不定这小孩男人尊严一爆发,就把她给砍了。但花着雨刚要挪动脚步,便被皇甫无双看到了。

他抬起湿漉漉的睫毛,露出噙着泪珠的黑眸,粗声道:“是小宝儿啊,你过来!”

花着雨忙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缓步走了过去,将茶盏放在凉榻一侧的几案上,笑吟吟地说道:“天气太热,殿下要不要喝杯凉茶?”

“小宝儿,温婉已经和姬相议亲。你说,有什么法子可以让她进宫选妃?”皇甫无双不答花着雨的问话,焦急地问道。

花着雨抬眸,看到皇甫无双脸上的泪水已经被他迅速擦拭干净,漂亮的小脸板着,一副肃穆的神色,除了睫毛有些湿意,倒是浑然看不出他刚刚哭过。果然还是要面子的小孩!她暗暗笑了笑,缓缓说道:“殿下怎么不去找皇后娘娘帮忙?如果皇后娘娘出面,说不定可以要温婉和姬相退亲的!”

皇甫无双一听花着雨的话,脸上却丝毫没有喜意,剑眉动了动,双眸一眯,眸中沉凝如霜。

“这个主意你不用打了,那个女人从来不会管本太子的事情。本太子问你,你可有什么法子?”皇甫无双冷着脸,眸光冷厉地望着花着雨。

花着雨被他冷森森的目光盯着,顿觉浑身不舒服,这小孩果然还是哭鼻子时比较可爱一点。

可是,他竟然用“那个女人”来说自己的母后,语气里也难掩恼意。这真是令花着雨意外。

南朝皇后是右相聂远桥之妹。聂家并非高门望族,而是在聂皇后入宫后,聂远桥才拜相的。据说,聂皇后模样生得极美,甫一入宫,便被封为贵人。在短短不到一年内,便被封为贵妃,几乎称得上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后来前皇后谢氏因病早逝,聂贵妃便得偿所愿,顺利接掌凤印。自此,权倾后宫。

聂皇后兄长聂远桥深谙为官之道,短短几年便根基遍布朝野。上一次,皇甫无伤的夜宴上,聂远桥并未出席,是以花着雨并没有见到这位聂右相。

从皇甫无双的话里,似乎聂皇后对他并不是极其宠爱,倒像是极其冷落一样。

他的父亲是皇帝,皇帝日理万机,对他又极其苛责,自然谈不上慈爱,如果母亲再冷落了他,他倒是着实可怜。难道皇甫无双的暴虐并非宠出来的,而是因为缺少父慈母爱而造成的?

这也有可能!作为皇室子弟,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样样不缺,唯有真情挚爱是极难渴求的。只是,聂皇后只有他一个皇子,又怎会舍得冷落他呢?花着雨有些想不通!

“和温婉议亲的是姬凤离,母后也不好得罪他。就算母后肯,也不好用懿旨来逼他退亲的。这件事到底该怎么办?你最聪明了,你帮本太子想一个办法!”皇甫无双感觉自己是越来越依赖花着雨了,这个小太监,比他的谋士还中用。

花着雨心思急转,如此,只有让温婉或者姬凤离自动退亲了。若让温婉自动退亲,当然不可能。让姬凤离自动退亲,当然也不可能。花着雨思索片刻,忽然灵机一动,“奴才倒是真想起一个法子,可以让姬凤离不敢娶温婉!”

自从皇帝下了选妃的圣旨,朝中官员和地方上的五品之上的官员,但凡家中有女未出阁的,都不能肆意在外抛头露面。南朝风气比较开放,平日里,这街上可是少不了三三两两结伴同行的佳人的。

温婉因与姬凤离有了婚约,因此不受此拘束,她三日里有一日会出府游玩,有时去醉仙坊饮茶,有时到郊外踏青。不过,每次出行都有好几个武功高强的侍衞跟随。

这一日,花着雨一大早便到了醉仙坊守候。她坐在二楼雅座靠窗的桌边,脸上罩了一块薄纱,朦蒙胧胧,令人看不清她的模样。

“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不一会儿,温小姐便会到醉仙坊来饮茶,这一次要有劳道长了。”花着雨端着酒杯,对坐在她对面的一个道士说道。

这是一个中年道士,一身青色道袍,一张白净的脸,一双总是微微眯缝着的细目,几缕长须,一柄拂尘。

听到花着雨的话,他悠悠叹息一声,“贫道从未干过这样的事情,若非你是侯爷的故人,而侯爷又曾经对贫道有恩,贫道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情的!”

花着雨微笑着道:“这其实也不算说谎,说不定这件事情真就成真呢?”

道士缓缓摇头,微眯的细目乍然睁开,凝视着花着雨,眸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悠悠道:“这一次,贫道这天下第一算的招牌要被砸了!”

花着雨饮了一杯酒,笑道:“这次事情后,还请道长速速离开禹都,我会派人保护您离开,从此之后,希望您再不要在这裏出现,可好?”

道士叹息道:“那是当然,贫道也没颜面在京城混了。”

楼下一阵骚动,花着雨掀开窗帘朝楼下望了望,便看到温婉带着她的贴身婢女莺儿和几个贴身护衞到了醉仙坊。

她眯眼一笑道:“道长,有劳了!”

道士点点头,拿着拂尘缓步走了出去。

温婉今日着一袭珍珠玉领罗纱白裙,衣衫在淡淡日光照射下,闪耀着淡淡的光晕,更衬得整个人端庄温婉,清新如月。她一踏入醉仙坊,便引得坊内客人纷纷注目,温婉却并不在乎旁人或惊艳或羡慕的目光,一副宠辱不惊的淡定神色。

她正要迈步上二楼雅室,却忽然被一个青衣道士拦住了。

“这个老道,你要做什么?”温婉的侍女莺儿冷声问道。

道士眯缝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细目,对温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你个色道士,还不赶快让开?不然我们可叫人打你出去了!”莺儿娇声斥道。

道士捻着胡须,叹息着说道:“姑娘不忙着打我。贫道实在并非故意阻住两位的,贫道只是见这位小姐仪容华贵,是以才停下来一观。这位小姐龙姿凤容,日后必定母仪天下,乃是凤命之人啊!命中注定的尊贵非凡啊……哈哈哈……”

道士的声音很高,似乎透着内力,就连坊内唱曲的声音都被他盖了过去。言罢,他执着拂尘,大笑着从醉仙坊慢慢走了出去。

他的话却无疑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醉仙坊顿时一片哗然。

温婉的脸忽红忽白,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涩,抑或是惊异。

其实,天下但凡渴求荣华富贵的女子哪个不希望自己是凤命之人?然,她不愿嫁给皇甫无双,现在又和姬相议了亲,如今却被老道说成凤命之人。

这些话要是传到了皇帝耳中,那可是祸非福啊。

温婉神色顿时一凝,冷声道:“什么破道士,鬼话连篇,本小姐可从来不信什么命理。”

“温小姐,方才那人可是天下第一算啊,但凡他算过的卦,无一不灵啊!温小姐,您是不是要进宫选妃啊?真是恭喜恭喜了!”一楼厅内有人高声说道。

温婉凝了凝眉,提着裙袂,缓步上了二楼雅室。

花着雨坐在帘畔,透过珠帘,看着楼下已经喧嚷开来,清澈的眸中闪过一丝犀利之色。她转了转手中酒杯,一仰首饮尽了杯中香醇的酒。

或许是因为在战场待过的缘故,她和一般女子不同,喜欢自斟自饮。只是自从姬凤离下了毒后,对于酒倒是本能地排斥。每每都是刻意地避开饮酒,但是,今日,她忽然想执杯痛饮。

不过,现在不是喝醉的时候,她要时刻保持着清醒。

像天命这种事,就算是当权者不信命,他们也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试想,作为凤格之人,未来皇后命的温婉,岂能嫁给姬凤离?若真如此,百姓岂不是认为南朝会被姬凤离推翻,未来的皇帝和皇后就是他们了?

所以,炎帝是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而姬凤离,就算是左相又如何,始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怎么敢娶温婉?

温婉在醉仙坊没有待多久,便匆匆走了出去。

花着雨将酒壶内的酒斟满酒杯,最后一杯饮尽,事情已经办好,她也该回宫去了,皇甫无双还在宫里等着信呢。她摘下面纱,再将身上青衣迅速换了太监服,从这间雅室窗子翻到了隔壁的雅室,整理好衣衫,打开了房门。门外便是同她一起出来的侍衞,花着雨领着几个侍衞,匆匆下了楼。

她没有想到,在下楼之时,竟然碰到了去而折返的温婉,伴着温婉一同进来的,还有姬凤离。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吧!

或许温婉今日来醉仙坊本就约了姬凤离,也或许是姬凤离得了温婉的消息,所以赶了过来。不管如何,他们竟是遇上了。

“哦,你不是……你不是猜出来相爷灯谜的那个人吗?”温婉身畔的侍女莺儿指着花着雨,瞪大了眼睛说道。康王夜宴上,这个莺儿没有随温婉前去,所以并不知花着雨是太监。她是认出了花着雨便是猜出来姬凤离灯谜的人,见她此刻一身太监服,惊了一跳。

“哎哟!这不是相爷和温小姐吗?今儿怎么得闲到醉仙坊了?”花着雨清眸一弯,笑逐颜开地说道。

姬凤离唇角含笑,在醉仙坊大厅中环顾一周,目光并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然而,厅内众人皆觉得姬凤离看到了自己。明明是很温雅和气的眸光,看上去如沐春风,然,众人还是感觉到了一股沉沉的压力。一时间,原本关于温婉是凤格之身的嘈杂议论声慢慢低了下去,渐而不闻。

姬凤离仍是唇角含笑,他朝着花着雨微微颔首,“今儿是什么风,把宝公公也吹到醉仙坊了?”

花着雨指了指身后侍衞手中提着的糕点道:“相爷,您是不知道,今儿殿下忽然想吃醉仙坊的糕点,命侍衞们出来买也不放心,咱家只好跟着出来走一趟。这还得回宫急着去复命呢!”

在一旁立着的温婉忽然凝眉,淡淡说道:“糕点?我可没听说过殿下喜欢吃这裏的糕点啊!”

花着雨淡淡扫向温婉,云淡风轻的笑容微凝,“殿下喜欢吃哪里的糕点,温小姐自然是不知道了。不过,温小姐喜欢吃哪家的糕点,又喜欢饮哪家的茶水,喜欢哪家的首饰,我们殿下可都是一清二楚呢!”要说皇甫无双对温婉的这份心,花着雨看着都有些心酸,这小娃儿也太痴情了。

温婉的脸色原本很白,闻听此言,脸色暗了一暗,唇角微微扯了扯,“殿下倒是对我关心得很啊!”忽而,笑容一凝,声音冰冷地说道,“宝公公今日到醉仙坊可真是好巧,不知宝公公可识得一个道士?”

“温小姐说哪里话,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日日在宫中,哪里认识什么道士?不过,温小姐好像是认识的,方才我可是看到一个道士和温小姐在说话,不知说的是什么趣事?”花着雨淡淡问道。

姬凤离向前一步,微笑道:“宝公公,难得今日碰上,不知可否到楼上一叙?这裏可不是谈话的地方!”

花着雨眼底带着盈盈笑意,笑道:“不是咱家给脸不要脸,相爷有请,原是受宠若惊,只是殿下还等着咱家送糕点回去。相爷也知道殿下的脾气,若是晚了,少不得又要挨板子了。”

“这样啊,不如让本相的侍衞护送几位侍衞先回去送糕点,可好?”姬凤离不急不缓地说道。

姬凤离这意思是一定要和花着雨楼上一叙了,花着雨心中怒意翻腾,面上却一丝也不轻易表露,依然笑盈盈地说道:“既然相爷这么给面子,那咱家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很明显,姬凤离已经猜到,天下第一算的预言是她指使的了。虽说众目睽睽之下,姬凤离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但他和她之间的梁子,这算是结下了。

“宝公公客气了!”姬凤离语带客气地说道,回首对身侧的温婉道,“婉儿,你暂且回府去吧,我要和宝公公谈些事情!”

温婉原本脸色沉凝,听到姬凤离的话,玉脸上顿时漾起笑意,低低道:“那婉儿先走了,相爷保重!”言罢,又神色冷冷地望了一眼花着雨,这才转身而去。

花着雨和姬凤离在店小二的引领下,上了三楼,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快步迎了上来,躬身笑道:“相爷,您可有日子不来了,裏面快请!”

花着雨识得这个男子便是醉仙坊的坊主,左相的面子果然够大,连坊主都亲自来迎。花着雨在醉仙坊做了几天琴师,遥遥看见过此人。但是,这个坊主却并不认识花着雨,毕竟她做了没几天。不过认不认识都无所谓,温婉也看过她在醉仙坊抚琴,她曾经做过琴师这件事怕是瞒不住姬凤离的。不过也说不定,她的琴技可是比温婉好,估计这件事温婉不会告诉姬凤离的。

醉仙坊的坊主引着他们到了一间雅室,便离去了。

花着雨迅速打量了一下这室内的摆设,只见屏风、桌椅无不精致玲珑,古色古香。墙上挂着几幅山水画,也是淡墨浓彩,大气而典雅。屋内还摆着几盆兰花,都是很名贵的品种。她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窗畔,朝着窗外淡淡扫了一眼,悠然回身,清眸中波光潋滟,如明珠辉映。

姬凤离背着手慢慢踱到桌畔,唇角微勾,漾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两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笑意,只是那微笑的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绪,或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晓。心内,未尝不是在互相算计着。

只是,究竟谁能算计了谁,谁又能笑到最后?

良久,花着雨优雅地笑着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清声道:“不知相爷有何事要叙?”

姬凤离轻撩衣襟,坐在花着雨对面,声音清润淡静地说道:“宝公公在康王夜宴上一曲剑舞,至今令凤离难以忘怀。今日一见,怎能不多叙叙?”

“相爷谬赞了,那一曲剑舞,如何及得上温小姐一舞,那才是真正的惊鸿一舞!”花着雨黛眉微扬,曼声说道。

姬凤离俊美的脸上笑意愈盛,“婉儿那一舞,怎及得上宝公公剑舞之万一?不知宝公公这样的人才,何以要沦落到做太监的地步?”

“咱家不过是会跳一曲剑舞,哪里算得上人才?不过说起来,当初咱家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自己有才,却又苦于无施展之地,所以才不得已自残其身,希望进宫能有所施展。真是遗憾,若是能早日结识相爷这样慧眼识珠的伯乐,得相爷提拔,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一步。”花着雨故意将自己说成志高之人,这样,姬凤离才不至于会去怀疑她有其他什么目的。

姬凤离懒懒摇着手中折扇,轻笑着道:“宝公公真是谦虚了,那样的剑舞,有几人能舞得出来?”

这一次距离近了,花着雨能清楚地看清姬凤离的折扇并非是纸扇,而是由寒绢做的扇面,寒绢是由冰蚕吐出的丝织成,天生一股凉意。扇面上的优昙花也是绣的,针法精细,栩栩如生。

这扇子看上去极其风雅,但是这样纤巧的扇子,却原来是一件利器,没有真正见到,是很难想到的。

“不知宝公公可会弈棋?”姬凤离勾唇轻笑着问道。

花着雨微笑起来,“棋倒是会下,只是会下而已,却是不敢和相爷对弈的。殿下可是常常夸赞相爷的棋技好。”花着雨并非怕了姬凤离,她只是不想在他面前展示过多才艺。

“哦?宝公公也有不敢做之事?”姬凤离的笑容灿烂地绽放,让花着雨不由自主地想到雪山上的白色莲花。

“元宝只是一个奴才,不敢做的事情多了。左相大人,咱家该回宫了,失陪了!”

“那好,宝公公慢走!”姬凤离也并不阻拦,微笑着站起身来,客客气气地将花着雨送到了雅室门口,“只是,宝公公,这一局既然已经开局,也由不得宝公公不下了。”

花着雨闻言心中一惊,回首望去,只见姬凤离斜靠在门框边,薄唇悄然扬起,勾起惑人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