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声一曲而终,禁衞军走上前禀告道:“宝大人,三公主要为姬犯送行,她说要为他斟一杯送行酒。”
“可以!”花着雨淡淡说道。
皇甫嫣的马车穿过人群,驶了过来。到了高台不远处,帷幔掀开,皇甫嫣从马车中走了下来。她没有穿华丽的宫锦罗衣,只着一袭素白衫裙,墨发梳了一个简单的反绾髻,什么钗环都没有簪。
素衣衫裙的皇甫嫣,轻移莲步缓缓朝着高台边走了过来,纤纤素手中执着一个酒盏,秀美的面庞上凄然而悲痛。她的白色衣裙,白得凄然,白得好似这漫天飞舞的落雪,白得——好似孝服,白得——刺痛了花着雨的眼睛。
皇甫嫣执着酒杯走到了高台前,立刻有刑部官员接过来,拿出各种试毒的针试了一番,被判极刑的犯人,绝对不能在行刑前死去。
检验了一番,没有问题,那刑部官员躬身将杯子交还到了皇甫嫣手中。皇甫嫣冷哼了一声,提裙子慢慢地登上了行刑台。
“相爷,我来送你了。”皇甫嫣本是一个羞怯的女子,在朝中,每一次遇到姬凤离都有些不敢直面他。这一次,她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姬凤离憔悴的面庞,好似永远看不够一般。
“多谢三公主!”姬凤离接过酒盏,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向她温雅地笑了笑,“三公主,我可以叫你一声妹子吗?”
皇甫嫣红着眼圈点了点头。
“嫣妹,我很喜欢你,是哥哥对妹妹的喜欢,相信三公主一定会找到自己命定的如意郎君。我去了,公主保重!”他轻轻说道。
就在这时,两声炮响,行刑的时辰快要到了。
禁衞军上前来请皇甫嫣下去,她忽然失控地哭喊道:“不要!不要……”
禁衞军强行将皇甫嫣拉了下去。
花着雨也听到了炮响,这炮响让她心中骤然一缩。
两声炮响,是让刽子手做准备。一炷香后,又是一声炮响,那时便是行刑的时辰了。
花着雨艰难地将目光移向行刑台,姬凤离还是在那里静静地立着。
其实,花着雨从心裏觉得姬凤离不会死!因为她知道他的能耐。她想他一定有后着,不然,他绝对不会没有任何反抗地被人打入牢中,不会这么从容地步上行刑台。
可是,时辰快要到了,刑场周围还是毫无动静。
寒风越发凛冽,姬凤离的宽大囚袍很薄,被风吹得四散飞舞。
风灌满衣袖,风吹动囚服,风扬起墨发。似乎,一眨眼,他便会消失在风里,消失在这天地间。
一种恐慌忽然就攫住了她的心。
高台下的百姓一阵又一阵地骚动,就在这时,刽子手走了出来。刽子手身后还有一名帮手,他上前,将姬凤离的上衫剥了下来,露出肩膀,露出了被镣铐穿过的琵琶骨,露出了胸膛。姬凤离的整个上身已经光裸,那人又去脱姬凤离的裤子,人群中顿时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高喊着:“给相爷留一点儿面子吧!”
群情激愤,花着雨银牙咬着下唇,宽袖中的手不断地抖着。
刽子手闻言上前,用力一扯便将姬凤离的裤腿撕成了两半,两条腿顿时光裸着暴露在寒风中。
那名帮手又取出了一张大大的渔网,将姬凤离罩在裏面,渔网绷紧,将他身上的肌肉勒得一块块鼓了起来。
刽子手从容不迫地打开手中的木箱,亮出了十几把形状大小不同的刀具。他挑了一把窄而尖锐的小刀,凝立在行刑台上等待着,等待着最后那声炮响,等待着花着雨手中的行刑令牌落地。
人群里,哭声越来越高。
花着雨坐在监斩台上,忽然觉得浑身瘫软,如果不是坐在椅子上,她想自己很可能会倒在地上。一炷香后那声炮响,就是行刑的时辰,不,已经不到一炷香了。
她猛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快步走了过去。
“宝大人,你要做什么?”聂相惊异地冷声问道。
花着雨回首,勾唇笑道:“姬犯是咱家的仇人,咱家要亲眼看着他被凌迟,方解心头之恨。”她一字一句嫣然说道,眉目间却满是冷厉。
聂远桥一愣,皱眉看着花着雨快步向行刑的高台走去。
花着雨负手一步一步踏上高台,高处风极烈,将她的杏黄宦衣吹得呼呼作响,好似翩然飞舞的蝶翼。
“你先把他的渔网扯开,给他穿上衣服,我有话问他。”她冷冷说道。
刽子手和他的帮手互相看了一眼,马上动手将姬凤离身上罩着的渔网解开,将囚服重新给他穿上。只不过,下面的长裤已经被撕破无法穿上,花着雨解开身上的披风,迎风扔了过去,罩在了姬凤离身上。
“你们先下去!”花着雨负手站在高台一角,不辨喜怒。
两人犹疑着退下高台。花着雨徐徐转身,淡淡地凝视着姬凤离。
那个曾经风华无双、白衣翩跹的左相,此时一袭囚衣,满身锁链。他看上去明显瘦了,面上颇为憔悴,狼狈至极。只是,纵然如此,他身上还是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唇角依然挂着淡淡的温雅的笑。
很久以前,她就想,她一定要打倒他,看看泰山压顶依然从容不迫的左相什么时候能露出惊惶的表情。
说实话,她有些挫败。
不得不承认,他够狠。
就连即将被凌迟,他都能泰然处之。
“姬凤离,我总算等到了这一日!”她向他勾唇一笑,随手从刽子手的木箱中拿起一把长长的薄薄的匕首。
姬凤离拥着花着雨扔过来的披风,能感觉到这披风上带着她身上的温暖,慢慢地透过肌肤,渗入到他心中。
够了!
这对他已经足够了!
能在凌迟前得到她片刻的怜惜,他已经知足了。
“宝儿,你终究不忍心,是吗?”他低低问道,嗓音低醇而柔和。
花着雨唇角绽开一抹淡笑,“不是,我只是觉得刽子手下手,不如自己下手来得解气而已。”
他唇角的笑瞬间凝结,眸中的光亮瞬间熄灭,他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眸中渐涌哀凉。
一朵雪花飞旋着飘落在刀面上,慢慢地融化成水,让他错觉那是她流下的泪,而那终究不是。
雪越来越大,大片的雪花被风卷着,在他周身飞舞。他就那样站在高台上,裹着她的披风,好似裹着世上最珍贵的狐裘锦衣。
她慢慢地走到他面前,驻足,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将手中的匕首砍在了他身上。她怕过一会儿自己就下不去手了。
第一刀刺在他左臂,第二刀刺在他右臂,第三刀是左肋,第四刀是右肋,第五刀是左腿,第六刀是右腿,第七刀是肩头。
划破肌肤的声音如同风声,鲜血顺着肌肤流淌而下,可是,姬凤离却感觉不到疼痛。他所有感官都只用来感知她。她的脸就在他面前,相差不过两尺,他看着她的眼睛,那双令他心动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无法言说的冷酷。
“宝……儿……你……可……曾……解……恨?”当她终于住手,当他浑身鲜血淋淋,他缓缓地轻柔地说了七个字。
她砍了他七刀。
他说了七个字。
这七个字,让她一刀也刺不下去了。
这七个字,让她心中大恸,如被一箭穿心。
但是,这关键的一刀,她却必须刺下去。可是她的手颤得厉害,抖得几乎拿捏不住手中的匕首。
腰间蓦然一紧,姬凤离忽然伸臂将她揽入怀里,噗的一声,最后一刀,因为他的拥抱终于刺在他的胸口。“宝儿,这一次可曾解恨?”他再问。
幽深的眸定定地看着她,眸中的专注和深情震撼着她的心弦。
高台下的百姓早已乱了套,就连监斩台上的其他官员都惊骇地站起身,向这边望了过来,可是,花着雨却什么也听不见。
这个世界,似乎乍然之间,只剩下她和他两个人。
她的眼中,只有他。
“姬凤离,你是不是恨我?”她颤着声音,伸手抚去他唇角的血迹,缓缓地一字一句问道。
姬凤离突然笑了,笑容灿烂如烟花乍盛、光风霁月,让人只觉得眼前满目缤纷。拈花一笑,颠倒众生,纵然到了此时,他的笑还是这样迷人。
“宝儿,我怎么会恨你呢。你所做的,只不过是因为你恨我罢了。以前,我不知你恨我这么深,我只知道,你是赢疏邪,是花穆的部下,但我现在想,你可能还与花穆有着别的关系,所以你才恨我入骨。宝儿,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平白无故地害我。所以,我不会恨你,永远不会恨你。只是,我可能要去了。”他的一双凤眸透出一种空洞。
“宝儿,我去了。如果真有来生,你知道我最想做什么吗?”他低低地问。
“做什么?”花着雨转首,不知何时,眼角已经有泪慢慢地滑下。
“我要祈求阎王,让我下一世再不要和你同为男子了。”他的话语,在她耳畔低低地飘荡着。
胸臆间,一种毫无预料的疼痛,好似夜空绽放的烟花,忽然就炸开了,疼得她猝不及防。这种疼痛并非只是一瞬间,而是绵延入骨地开始慢慢弥漫,渗入五脏六腑,似乎全身上下哪里都痛。
她泪如雨下,哀痛无处可藏,他看到了她的哀痛。哀痛?这哀痛是怜悯、怜惜或是……
“宝儿,你终究还是在意的是吗?”他的手臂越收越紧,紧到令她无法呼吸。他的下巴枕在她的肩上,他的脸颊贴在她的鬓边。
他的唇,找到了她的唇,疯狂而霸道地吻着她。他的气息瞬间霸占了花着雨所有的感官,灼烫的吻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周遭的一切似乎瞬间凝结,再也不闻任何声响,她整个人也仿若石化,僵直着不能动弹,唯有一颗心好似沉沦般悠悠荡荡。
姬凤离好似要将一生的力气全部用在吻她上,一直吻到她嘴唇疼得厉害,吻到她嘴裏满是血腥味。
他的吻由一开始的霸道到越来越温柔,最后就好似一片落叶、一只粉蝶一般从她唇角滑开。他的头慢慢地垂在她肩头,耳畔传来他低喃的声音:“宝儿,我爱你。可我也要永远忘记你!”
花着雨感觉姬凤离的身子慢慢地软了下去,而后缓缓向后倒下去,她伸臂抱住了他,在他坠落的那一刻。他望着她,看着她泪水肆虐的脸,睫毛慢慢地垂落而下,终究走到了这最后一步,他们注定是不能相守的,所有的一切都在现在彻底结束吧。
“姬凤离,你不会死的!”她低低说道,在他的耳畔。可是,他似乎没有听到。
她临来监斩时,就已经收到了康的来信,终于知悉,事情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她不是要杀他,只是要救他。
她来时,已经买通了刑场上除了聂相一党的所有官员,甚至一些禁衞军。
她是要让他诈死,是要救他出去。
可是……
他现在这样子,似乎是真的死了。
她抬头望着天空,雪花漫天飞舞,不一会儿就将他的身子盖住了。
“他死了?”有人伸过手来探了探他的鼻息,是聂相还是谁,她没看清楚。
花着雨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脸。
一有雪花落下,她便伸手将他脸上的雪花拂落。可是,雪花越落越多,她也拂得越来越快,到最后,他的脸终于被雪花埋住了。
“他死了!”不知是谁,在她身后笃定地说道。
他死了!
当这三个字传入耳中时,花着雨觉得,受凌迟之刑的不是他,而是她的心。此刻,它已经碎成了千万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