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真不知,她和他要如何面对彼此。
到了第二日,花着雨感觉到姬凤离体内的真气开始慢慢游走,太医也说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她心中一松,两日来的疲惫向她袭了过来,便到偏殿去歇了一会儿。她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天色已近黄昏,隐约听到有说话声传到耳畔。
姬凤离这些日子一直在瑾华宫养病,伺候的宫女和内侍也不多。而且,无论情况多急,也无人敢大声说话,都是轻手轻脚,细声慢语。
听到说话声,花着雨心中焦急。以为姬凤离出了什么意外,来不及寻到丝履便赤足奔了出去,却在奔到殿门口时,乍然驻足。
在大殿内坐着的,是姬凤离。
花着雨有些恍惚,一阵熏风拂过,扬起曳地罗裙,飞旋着,翩舞着。
她望着他。天地间,似乎只剩下眼前这张苍白憔悴,却依然俊美的容颜。她以为姬凤离还在内殿养伤,却未料到他竟然在正殿内端坐。他伤的是奇经八脉,暂时不能用内力,但行动却不受限制。此时,他坐在那里,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只是脸色稍显苍白些。
殿内并不只姬凤离一人,还有萧胤和丹泓。一张几案摆在他们中间,三人正在饮茶。刚才她听到的说话声,似乎便是萧胤的声音。
花着雨的乍然出现,吸引了姬凤离的目光。他抬眸朝花着雨望来,他的表情是震惊的。他苏醒后,北帝萧胤便过来拜访,宫女们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花着雨在这裏。他一直以为自己昏迷时,是在做梦,梦到了她在照顾他。相信是梦,比相信是真的要可信得多,因为那对他而言,实在太美好,确实不像真的。
丹泓看到花着雨,提着裙子从屋内冲了出来。
“你没事吧?这几日,我一直在担忧你,后来才听说,你来到了宫里,所以,我和大哥才匆忙寻了过来。”
花着雨抚了抚丹泓的手,安慰道:“我没事,你怎么样?何时回北朝?”
丹泓眼圈瞬间红了,她垂首道:“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这裏,你还能待下去吗?”
花着雨明白丹泓的意思,她爹爹是花穆,而花穆现在是南朝要犯。她抬眸瞥了一眼殿内,只见姬凤离静静坐在那里,如今,他并未登基做皇帝,但在夺下皇宫那一夜,炎帝的诏令便下了,要他摄政,不日登基。其实就算没有这一纸诏书,南朝的大权也已经握在了他手中,他如今所缺的,也不过是那一身明黄色龙袍而已。
“王爷,朕今日来,是请王爷开恩,让宝姑娘随朕一起走,朕的皇妹和她是好姐妹。”萧胤低低说道,侧眸朝着花着雨懒懒一笑。
姬凤离还在看着花着雨,目光好似黏在了花着雨身上,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
“王爷,请允朕带宝姑娘一起走。”萧胤再次问道。
姬凤离这才回神,不经意地将眼眯起,玩味一般弯着,“也好,既然如此,那就请宝儿过来,你当面问问她,是不是愿意随你们走!”他执起茶盏,慢慢品了一口,氤氲水汽蒙胧了他满面笑容之后的犀利。
花着雨颦眉,其实,她很不愿意加入到两人之间,不过,问题既然涉及了她,她却不得不去。早已经忘记了足下未着丝履,虽然裙袂曳地,但在她走动间,纤白的足尖还是在裙中若隐若现。
萧胤以手托着下巴,望着花着雨曼步走了过来,紫眸中慢慢掠过一丝不知名的深幽。丹泓随着她进了屋,坐在萧胤身侧。花着雨坐在姬凤离身畔,她抬眸,目光从姬凤离脸上扫到了萧胤脸上,只觉得周遭气氛甚为诡异,虽然没有刀光剑影,可是却充满了浓烈的肃杀之意。
萧胤朝着花着雨笑了笑,从袖中掏出来两块羊毛帕,递到花着雨手中,温言道:“怎么不|穿丝履呢,地板这么凉,用这个暖一暖!”
花着雨脸色一僵,顿时有些尴尬,这才感觉到方才赤脚走过冰凉的地面,脚底确实有些冷。只是,没想到被萧胤看到了,这样柔情脉脉的萧胤,让她几乎怀疑他已经记起了她。
姬凤离闻言怔了怔,他举起杯子,浅尝一口,慢条斯理地对身侧侍女道:“来人,拿一双丝履来。”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穿!”花着雨起身随着宫女走了出去,不一会儿穿了丝履回来。
“你可愿随我们走?”萧胤薄唇微扬,笑吟吟地说道。
花着雨扫了一眼姬凤离,只见他薄唇微抿,黑眸愈显幽暗。她笑语嫣然道:“我自然是很想到北朝的,我也舍不下卓雅,只是眼下,恐怕由不得我说走就走了。”
“是啊,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姬凤离深邃黑眸中的淡定转瞬化为冷冽,视线锐利扫过萧胤。
“为何不走?你留在这裏是危险的!随我们到北朝吧!”丹泓忍不住焦急地说道。
姬凤离薄唇弯成了微笑的弧度,只是那笑容却并未到达眼底,“北帝,你们何日起程,届时本王一定会去相送!”
萧胤望着花着雨和姬凤离,沉默了片刻,他抬手将手中茶杯搁下,朗笑道:“日子还没定,不知王爷何时登基,朕倒是想留下来恭贺一番!”
姬凤离朗声一笑道:“不知北帝将国事交由谁管理,可以如此放心地在外闲游!”
萧胤朗声道:“趁着皇叔贤王还不老,朕也乐得清闲两年!”
两人云淡风轻地说着闲话,花着雨端着杯子眯眼倾听两人的唇枪舌剑。
“凉了吧?!”姬凤离忽然伸手,将她执在手中的杯子拿走,又递了一杯温热的茶。花着雨有些渴,端起来饮了一口,方要咽下去,他才蓦然发现,这杯子是姬凤离方才用过的。
花着雨心中顿时一滞,抬眸看到丹泓眸中的失落,她才意识到了姬凤离的意图,他明明是故意的。
“怎么了?”姬凤离伸出手拍了拍花着雨的后背,将她咽不下去的茶顺了下去,笑吟吟地说道,“喝茶也能噎住你?”
“既如此,朕也就不勉强了。卓雅,如此,我们也算是尽力了。走吧!”萧胤说得云淡风轻,看来,他果然是没有记起她,只是因丹泓的请求,才来打算带她走的。
“那本王不送了。卓雅公主,你就放心吧,宝儿可是我的救命恩人,若非这两日,她口对口地喂我药,恐怕我早已入了鬼门关。就算全天下人都想杀她,本王也不会动她一根头发的!”姬凤离慢悠悠地说道,笑容就如同冬日阳光一样慵懒。
他绝对又是故意的!这一次,她可没有口对口地喂他药!
萧胤意味深长地瞥了花着雨一眼,快步走了出去。花着雨一直目送着萧胤和丹泓的身影出了殿门,再出了院子。
大殿内的宫女内侍已经悄悄退去,只余下她和他两个人。
殿内的气氛变得和方才不一样了,而突如其来的静谧,令花着雨有些心慌。她慢慢转首,正对上姬凤离的眸子,湛黑湛黑的,似乎有勾魂摄魄的力量,无尽深邃,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让人似乎略一失神,便迷失在那片神秘的黑色里。
花着雨张了张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脑中似乎有很多话在盘旋,又似乎只是一片空白。
最后一次相见时,她和他,还一个是监斩,一个是囚犯,是彼此对立的仇敌。如今,她和他之间,又是什么呢?
花着雨有些尴尬。
没日没夜的照顾了他两日,可当他终于醒了,她忽然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了。其实,她那夜来宫中寻他,当时什么想法也没有,一心只想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如今,他安然无恙,她那颗因他离世而死去的心重新活了过来,只是,满腔的感情却忽然患得患失起来。
她记得,他当日在刑场上说过“我爱你,可我也要永远忘记你!”。
他或许已经决意要忘记她了。
“我在做梦吗?”姬凤离侧身上前,握住了花着雨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握她的手,这纤细修长柔若无骨的手,虽然手心处有些薄茧,但却毫无疑问是女子的手。
花着雨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一下比一下快,一颗心,似乎要跳出胸腔。所有的处变不惊,所有的淡定如云,在这一瞬间尽数被摧毁。风从院外吹来,带着初春的熏意,撩起她的墨发,掩住了腮上悄然腾起的红晕。
“为什么进宫?”姬凤离低声问道,那熟悉而又内敛的气息在她身周萦绕,似乎无处不在,要将她包围,进而吞噬。
花着雨侧首望向殿外,极力用最平静的声音道:“我想知道纳兰雪是否就是你。”
“为什么照顾我?”他接着再问,听上去淡定如风的嗓音,隐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我想照顾,怎样?”花着雨语气霸道地反问。
“为什么想?你……不是恨我吗?”姬凤离再问。
恨他吗?恨他恨得他死了,她也差点去追随他吗?心口处好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她有些想哭。
她转身向殿外走去。
“去哪里?”他低声问道,明明依然是那样淡若熏风的声音,可是却似乎带着一丝难言的苍凉。他脚步一错,转瞬便挡在了她面前。
“宝儿,我不会让你走的!”他低声说道,声音里暗含着谁也撼动不了的坚定。
“我若偏要走呢?”花着雨清声说道,绕过挡在身前的他,快步出了大殿。一阵风拂来,宽大的裙袂在风中翩跹舞动,斜阳的最后一抹光映照在她脸上,长睫扇动如蝴蝶的翅膀,当那翅膀垂下,几滴晶莹悄然滑下。花着雨慌忙垂首,泪珠无声滑落在地面上,摔得粉碎。
姬凤离心中巨恸,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碎了。
他快步走上前,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双臂牢牢缩紧,深邃的眸中,尽是让人心惊的温柔和心疼。
她恨他也好,她厌恶他也好,她想杀了他也好,总之,他不会再放手。就算是囚禁她也无妨,他不要她再出去受苦。
“我偏不放你走!”他紧紧拥着她,就算此时她再捅他一刀,他也决计不会放手。
花着雨整个人伏在他胸前,倾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她觉得仿若在梦中。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这一刻,火红的落日也似乎黯然失色。天地万物似乎都在他们这一抱中隐去。整个世间,似乎只余她和他。然而,终究并非只有她和他。身后,忽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咳嗽声。
花着雨的脸顿时烫了起来,她侧眸向外望去,只见多日不见的蓝冰在殿门外悄然伫立。
姬凤离轩眉一皱,一股寒意顿时从眸中闪过,他冷冷说道:“你最好有急事!”
“王爷让属下探查的事情已经清楚了。”蓝冰静静说道。目光悄然从花着雨脸上淡淡扫过,眸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亮光。
花着雨唇角轻勾,淡淡说道:“相爷……”他早已不是什么相爷,而是摄政王,她不该再称呼他相爷,忙改口道,“王爷,我先下去了。”她缓步向偏殿走去,身后,隐约感觉到几道目光,深深浅浅地落在她背上。
直到花着雨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内,蓝冰方低低说道:“王爷的猜测果然没错,元宝正是花穆的千金,王爷曾经休掉的夫人,花家小姐花着雨。”
姬凤离身子微微晃了晃,抚额问道:“如何查到的?”
“当日和亲前,为花小姐梳妆的清络姑姑,她说花小姐脸上有一块很大的黑色胎记,根本看不清模样,但是,一双眼睛却和宝公公很像。以前元宝是太监,她没往那处想,如今看来,定是一个人了。”
姬凤离静静听着,思绪,却早已飞到了当日成亲那一夜。那合卺毒酒,那休书,那碎掉的琉璃盏,好似瞬间化作支支利刃,生生刺在他心上,漾出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来。
蓝冰兀自在絮絮说道:“王爷,属下知道你对元宝的心意,但还是有几句话想要对王爷说。听小王子说,你是听说她要和皇甫无双洞房才提前逼宫的,如若我们没有攻下禹都,现在,她就已经是皇甫无双的皇后。那夜,她和皇甫无双一起从地道中逃走,皇甫无双离开了,她却留了下来,还主动暴露了行踪,自愿跟随小王子回宫来见你。那时,她应该已知王爷还活着,她也清楚王爷你爱她,所以,她才故意留下来的吧。她是花穆的千金,显然是在帮着她爹在害王爷的,刑场上,若非她那一刀,王爷也不会……”
“够了!”姬凤离骤然出声打断了蓝冰的絮絮而谈,狭长凤眸中满含倨傲冰冷,“你们下去吧。关于她的身份,不要泄露半句!宫人清络,打发她出宫去吧,走得越远越好!”
“是!”蓝冰躬身退了下去。
落日从西天隐退,殿内一瞬间暗了下来。姬凤离依然维持着负手凝立的姿态,他的身影看上去倨傲而孤绝。清隽的脸庞有一大半被阴影遮掩了,越发显得一双潋滟的凤眸在幽暗之中深邃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