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头。】三十二位诸侯的目光投向远方。远方黄沙阵阵,红发女子端坐在白马之上,背对洛阳,衣袂飞舞,一人一马,飞速奔向那个菩提树下枯坐的白袍男人。北魏铁骑为她开出一条狭长小道。一路从高悬青铜门下,来到忘归山那株苍老菩提面前。结发授印的白袍男人紧紧闭眸。天地寂静下来。他缓缓睁开双眼。白马之上的红发身影,占据了整个世界。柳白禅缓缓站起身子。沈红婴一路疾驰,风采绝艳,眉尖挑起,离了十丈距离,隔空翻身下马,飞掠而出。立于菩提树下的柳白禅望着那道与自己隔了十丈距离的红发女子。红发翻滚如浪,英姿定格在这一刹那。她胸膛微微起伏,从洛阳一路出城,到现在为止,酝酿的话终于要吐出嘴唇。玄上宇要她劝柳白禅留下菩提。她轻轻启唇,以唇形向着那个白袍男人无声轻微道。“带上菩提......”后半句是:还有我。兴许是上天之神的眷顾,时间在那一刻变得极为缓慢。柳白禅下意识一只手负后,按在菩提树上。他身形微微前倾,一只手抬起,微微上扬。要接住她的手。下一秒。沈红婴眉眼之中的柔和之意突然颤抖一丝,她的身形在半空之中猛然停顿一刹那——胸膛之处一个凸起之点冒出,下一瞬间钻出一柄旋转而出的箭镞,身姿曼妙如轻燕的女子便在这一箭之下,如同折翼一般被箭镞冲击之力带得重重向前跌去。跌在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的白袍男人身前。柳白禅面色惨白,眼前那道女子身影。一捧鲜血在自己面前陡然炸开——耳边是那根穿心而过的箭镞破空声音。铺撒半面鲜血。修行佛门秘术,向来八风不动的柳白禅,此刻身形踉跄,面色苍白接住那个柔若无骨的女子身躯,只是低头看一眼,心头便如同万箭穿心,接着天旋地转。双膝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地尘土。白袍男人双目之中只有一片猩红。不断缭绕。不断升腾。一点星火,仇恨,在胸膛积郁,环绕,迸发,燎原!洛阳城内城外俱是极静。青铜门高悬,数千北魏铁骑勒马而停,沉默注视那道怀抱红发女子的白袍男人。洛阳城头之上。紫袍大国师缓缓松开右手,绷紧的弩弦在左手五指前狂颤不止,他缓缓睁开眯起的右眼,右臂被这满圆的一弦之力崩得有些酸涩。将北魏重弩递给后方的青鸾营校尉,大国师垂下右臂,紫袍重新落下,再度在城头大风之中鼓荡。紫袍大国师缓缓吐出一口抑郁不得出的浊气。接着注视那一道血线在漫天黄沙之中弥漫,然后消散。菩提古木,树干之上,多了一柄没入一半的箭镞。震颤不已的箭羽尽是猩红之色。而菩提树下的白袍男人死死抱住怀中的血人。他喉咙深处,缓缓酝酿着野兽一般的嘶哑声音。时间恍若静止。接着洛阳上空风卷残云。苍穹席卷,避让出天心——无数黄沙倒飞而起。那个白袍男人缓缓抬起头,生长而出的长发遮住眼帘,一道极为痛苦的声音,从喉咙撕扯而出,如同拉锯一般,极为缓慢,极为缓慢从胸膛深处升腾。“啊啊啊——”这一道声音如同利刀一般,狠狠剐在每个人的心口。灵魂深处的嘶吼。距离较近的北魏铁骑在马背上端坐不稳,面色如同金纸,身形随马背一同摇晃不止,最终喷出一口鲜血,人仰马翻。柳白禅死死盯住那个洛阳城头紫袍飘舞的男人。玄上宇挥了挥手。他面色冷漠,无情道:“射。”“把洛阳城头的箭镞都射光,射空;把这个白袍男人,连带着那个女人,都留在菩提树下。”“北魏铁骑侯命,防止那个男人突围。即便他留下那株菩提,也绝不让他离开这里。”玄上宇揉了揉眉心。他看得很透彻。从他亲手射出那一根箭镞之时,松开重弩箭弦之时,事态便再无回转的余地。只剩下了一种结局。将自己曾经最看重的白袍小师弟,彻底留在北魏国都。彻彻底底的灭佛。“别让他逃了。”留下这一句话,紫袍大国师有些微乏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开洛阳城头。意兴阑珊?算是吧。胜局已定。在数量如此庞大的北魏铁骑层层包围之下,世上有谁人可以从这里离开?至少自己这位白袍小师弟,现在还没这个能力。只是玄上宇有一点错了。他不曾想过,当心爱女子死在洛阳城前的时候,那个白袍加身的小师弟,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的念头。洛阳城头的北魏铁骑微微后退,空出了约莫百丈的空地距离。围着菩提树下的白袍男人掠阵,周转。而那个一人敢来只身挑衅洛阳权威的白袍男人,此刻双目之间一片死气沉沉,缓缓站起。他的脊背挺得极直。怀中的柔软女子身躯下意识还搂着他的脖颈。“喂。”柳白禅声音苦涩。“喂......”抬起的双臂微微颤抖。他咬紧嘴唇。有些话没有说出口。我是来接你的。接你离开洛阳啊。你醒一醒。可是无论怎么摇晃,自己怀中的那个红发女子如同陷入了世上最美的睡梦之中,微阖的双眸,残余的柔和,红唇流转的朱红温存。柳白禅哑然失笑。睡一会吧。他微微垂下双眼,唇角不自觉挂上了笑意。“你总是那么贪睡啊......”“那就再睡一会咯......”“再睡一会,我再叫醒你咯......”这个白袍男人不愿意打扰怀中人的清梦。他轻轻将沈红婴放在地上。撕扯右臂白袍,轻轻叠成一个枕头,替她捋齐发丝,枕在白袍之上。裸露出右臂触目惊心的红莲纹路。密密麻麻,繁琐而复杂。忘归山的不传之秘。红莲华手。柳白禅眼观鼻鼻观心。他轻轻笑了笑,喃喃道:“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我修了二十三年的禅。”“师父说,要长生。”白袍男人倔强咬了咬牙,轻声道:“可是我偏不。”北魏铁骑开始冲阵。却突然停下。一切只因复又登城的紫袍大国师微微抬手的手势。于是全洛阳再度寂静下来。白袍男人沉闷咳出一口鲜血。抬起头,幽幽与城头上那个熟悉的忘归山大师兄对视。他拉扯嘴角,轻描淡写开口。“沈红婴若死,我不愿独活。”红莲盛放在这片大地之上。这个白袍男人半佛半神仙。城头去又复返的紫袍大国师站定在洛阳之上。玄上宇轻轻道:“成全他。”漫天箭影倏忽射出,在洛阳上空撕裂黄沙,喷薄出无数锐利杀气!............一日一夜的箭雨。菩提树下三尺清净。全是密密麻麻插入大地的箭镞。生机竭尽的白袍男人,最终枯坐在菩提树下。白袍早就染红。他的胸前一根箭镞齐根没入,箭尾折断,第二根箭镞钉死在箭尾之处。肩头,琵琶骨,肋骨,脊椎,大腿,小腿。即便是真正金刚体魄的活佛转世,也不过是一死而已。他长发垂落。眉心一柄箭镞没入一半。滴滴答答粘稠的鲜血本应顺着箭镞落下,此刻却干涸在箭身之上。最终缓缓形成一滴血滴。白袍男人巍然不动如山。他的背后。是那个酣睡香甜的红衣女子。尚存一息的柳白禅轻声笑了。没有一丝力气。再也睁不开眼。身上没有一处是能够动弹的。他一整夜都保持这么一个姿态,将身后的女子,死死护在自己背后。“有点......累了呢......”他咳出肺腑之中的最后一口鲜血。勉强笑了笑。疲惫不堪的北魏铁骑已经没有余力冲阵。他们双目赤红,盯住那个白袍破烂,却依旧随风飘摇的男人。柳白禅闭上了双眼。他轻轻呢喃道:“红婴......我就睡一会......一会......”............白袍老狐狸目光柔和,与沈红婴四目相对。入眸所见,皆是温柔。他只觉得眼前恍然如梦。如果一觉醒来之后,睁开眼所见的,便是她的笑容,该有多么美好?十六年,朝思暮想。而此刻美梦成真。白袍老狐狸抬起头,看着那尊巨大的檀陀地藏像,在业力侵蚀之下摇摇欲坠。他从鼻腔之中,缓缓哼着自己十六年前滚瓜烂熟的曲调。“相思子,安红豆。”“四张机,六面骰。”“百般苦痛酿做酒,入骨爱慕熬为粥。”“喝清酒,喝清酒。”“微醺眼,不开口。”“我是痴儿为侬笑,醉卧春秋了无忧。”这是上阙词。还有自己笨拙无比,耗费极大心力填的下阙词。“梨花镜,胭脂红。”“凡俗事,忧白首。”“红衣姑娘不开心,姑苏大雪落满头。”白袍老狐狸微微停顿,手指触碰在沈红婴脸庞之上。目光微醺。腔调温柔,沈红婴却泪流满面。因为那声音胜过世间一切的温柔。“不喝酒,不喝酒。”“今生尽,来生修。”“来生侯君艳阳里,未须风雪也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