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于远伸手覆上丧车,光滑的木板沾着几滴露水,掌心下透着清晨的凉意,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
这人向来喜静,想必因为他而打破了宁静,定是要恼了。
大掌在棺木上轻柔一抚,虔诚而专注,仿佛那口薄棺里,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感觉到投注在后背上的视线,何人竟然敢在他亮明身份后,还胆敢直视自己?
君于远不经意地侧过头,微风吹拂,斗笠上的黑纱随着动作掀起一角。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他对上了一双熟悉的清透黑眸。
眸若一池秋水深邃淡然,清澈、明亮、无畏。
一如记忆中那双难以忘怀的清眸,在梦中浮现了千百遍,早已刻在心间。
一眼万年……
君于远感觉到早已死寂的心,这一刻骤然漏了一拍。
恍惚间,他眼前似乎还能看见那人时常含笑的双眼慢慢空泛暗沉,直至空洞无色。还能感觉到臂弯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揽在怀里的身躯,逐渐失去了原有的温度……
“皇上,”许冶小心翼翼地叫唤,让君于远回了神。
再次贪看那一隅,所见之处哪里还有方才那双眼眸?
他垂首,唇边泛起几分苦笑。
两日两夜未曾阖眼,即便精神尚可,还是累了。
难以忘怀那人在他怀中渐渐冷却,刚才的不过是疲倦而产生的幻觉罢了……
马车再度前行,这回除却原先的三人,车后跟随了一大群。
静悄悄的不敢喧哗,几位碰上的官员满心狐疑地走在后头,轿夫抬着空轿子跟随在侧,莫名其妙的百姓带着一分好奇两分惶恐,也是亦步亦趋。
君于远没有理会他们,他只是盯着前方,一步一步地走着。
每回出门,或坐轿,或乘步撵,或骑马,从未曾这样仅仅用双脚行走。
因而,也不知道原来这条道,比他想象中要长……
只是,君于远一而再地放缓了脚下的步伐。
这路若是没有尽头,那该多好?
送葬的队伍来到墓穴前,将灵柩抬出,下棺。
正在此时,众人只觉厉风一起,不自觉地后退数步。
眨眼间,一人迎面而来,一袭单薄的白衫,身形瘦削,面容清秀,双目却有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凌厉。
在场的官员面面相觑,此人并不陌生,正是先帝钦点的太傅萧霖。
不,应该说是“前太傅”,毕竟在新帝继位之日,此人便上书婉辞而去。
只是此时此刻,又如何会出现在这裏?
萧霖对周围视若无睹,直视君于远,神色淡漠:“萧门之人,自有该去去处,不劳皇上操心。”
言罢,衣袖一扬,已经钉死的棺盖应声而落。
离得远的人不敢上前,离得近的大多捂上眼,免得看到了不该看见的。
许冶就在君于远的身后,斗胆从指缝中瞄了一下,满眼错愕。
棺木中除了陪葬的明器,余下一件青衣与帽冢,分明是死者之物,却再无其它。
萧霖剑眉微蹙,进而舒展开去:“皇上早知草民要来?”
抿了抿唇,他轻声一叹:“人已逝,皇上还不放过苏言么?”
一旁的中议大夫心中诧异至极,还道棺木中的是新帝的心腹之臣,亲近之辈。
不想,此人居然是苏言?
苏言是谁,洛城中何人不知,尤其是这些成了精的大臣。
传言他是太子的娈宠,时时刻刻跟在太子身边,出言谋划外加吹吹枕边风。
传言二皇子与四皇子谋反,也与苏言脱不开关系。
传言太子突然逼宫,便是因为听信了苏言,一失足成千古恨。
传言太子败北,自刎之前,不忍他留下受苦,亲手结果了苏言的性命……
此等佞臣,阴险谄媚之徒,蛊惑太子的不洁之人,竟让君于远亲自送葬,太傅萧霖亦不惜以下犯上讨要尸身?
许冶悄悄抬手抚额,暗想好在他刚刚上任为官,没有机会被那苏言迷惑。
却又不得不惋惜,没缘与这位几年内周旋在皇家,手段高明之人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