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文四年,科考结束,太子请命入刑部历练,庆文帝准奏,封太子姜濯担任刑部侍郎。
同年,新科状元卢舟,打马游街后,还未至翰林院任职,便先请奏外调。
庆文帝诧异。
他知道姜濯早就期盼着卢舟能回京,这次卢舟要外调,姜濯竟然毫无反应。
他将姜濯叫去询问,姜濯坦然道:“阿舟有治理一县一郡的经验,留在翰林院也锻炼不出什么,与其在京中熬资历,还不如放他去做些有用的实事。”
庆文帝欣慰,故意逗儿子:“你舍得?”
姜濯:“他又不是我儿子我老婆。”
庆文帝直笑。
他的这位太子,打小就爱往京城跑,有臣子在还端着,只剩他们父子俩,就忍不住学市井话了。
姜濯得意洋洋:“我们说好了,他还要每日给我写信,凑足了一月的量,再寄到宫中来。我不能随意出宫,阿舟替我到外面多走走多看看也没什么不好。”
而且卢舟都答应了,以后会往书信上多画些画。
这两年他跟着弟弟学了好多画画的技巧呢。
庆文帝琢磨着儿子的话。
是呀,他父皇有舅舅。
他儿子有卢舟。
只有他,没有这样莫逆相交,能信任的朋友。
庆文帝暗暗叹气了一声,自我开解的想,还是卢舟这样靠谱可信的臣子多,他还有一群臣子呢。
他问道:“你想将他安排到哪儿去?”
即便是状元,即便有在定北郡的经验,卢舟如今也只能从小县官做起。
没有翰林的资历,他若想提升,要比别人更辛苦,更有成绩。
他琢磨一番,想着卢舟少年起就随颜君齐入京,后来又久在关外,吃苦多年,定然思乡,选了几处毗邻隆兴郡的还算富饶县。
姜濯站在舆图前,看着他父皇替他选出的几个空缺,久久一番琢磨,指着一处道:“不如这里。”
庆文帝一瞧,嘉林城。
嘉林城虽为县城,但位置险要,恰好位于三段江最窄的地方,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嘉林城的石桥,也是从东部到中部跨江最近的路段。
卢舟、卢栩和嘉林城很有缘分,当年颜君齐从老家入京赶考,原本走的就是嘉林城那段路。
不过他们不巧遇到洪水,石桥被洪水冲坏,不得已向下游去,从灵虎滩坐船渡江。
卢舟曾经想过有机会要回这座受灾的小城看看,但万万没想到,他仕途生涯的开始,竟然会再次从这里出发。
嘉林城距离京城不近,位置又在隆兴郡西南,卢轩带着观阳联盟往南扩,也一直是往东南方向,所以,他们家在嘉林城没什么基础。
卢舟得从零开始。
卢栩不大放心。
他推迟了回定北郡的计划,写信给颜君齐,让商队带回去,自己则带着亚卡和十几个人手送卢舟上任。
至少要帮弟弟安顿下来。
嘉林城建城历史悠久,虽然比不得出名的大城,规模也比普通的县城大多了。
这边儿属于交通要道,城中坊市齐全,人口也比较稠密,因为位于大岐的中心腹地,安全也不成问题。
卢栩还算满意。
陪卢舟到县衙交接完,他们一起在县城逛了一圈。
嘉林城的县衙不算太大,除了办公的前厅大堂,后院只有一个小院子供人休息。
县衙的差役说,前两任县令都在县城另有宅院,县衙的后院是遇到什么急事或年尾繁忙时,县令公务多来不及回家才会临时凑合住几天的地方。
因为只是临时住所,东西也比较简单。
卢舟如今只有一个人,还没家室,倒是也用不着再买一个院子。
住在县衙后院,方便上班也安全。
兄弟俩商量后,决定暂时就住在县衙后院,趁着卢舟还没正式上任,他们一起去采买物品,把后院收拾收拾。
屋顶修葺。
旧床换掉。
被褥换新。
还把一处闲置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卢舟当书房。
另外四季换洗的衣裳被褥,洗漱用品,桌椅板凳等等。
卢栩全替他采买了一遍。
这些从前其实卢栩是不太关心的。
他在生活上没颜君齐和卢舟仔细,一直也没怎么操心过家务,这些向来都是听颜君齐和卢舟安排。
卢舟想,从前无论在家里还是到了北庭县,哥哥都没管过这些,也就在京城时,只有他们三个住,君齐哥哥要当差,他要进宫读书,哥哥才包揽了一日三餐和家务,还替他们俩操心过衣服。
现在,哥哥又开始亲力亲为替他定书架、定书桌了,从款式到木料全都问得仔细。
连买床被子,被罩里芯也都挑得仔仔细细。
“这边不比关外,临江多雨,比观阳潮湿,你记得勤晒着些被褥。”
“嗯。”
“要是潮得厉害,不行就买新的,不要睡潮的知道吗?”
“嗯。”
“回头我再找人把你书房改改,看看怎么通风,我定的书架大,下面两层你就摆点儿花瓶吧,别放书了,省得霉掉。”
“嗯。”
“院子里我看有个洞,还是堵上吧,这不常住人,省得有蛇和老鼠。”
“嗯。”
……
卢栩又转一圈儿,四下都检查全了,嘱咐他,“你就别开火啦,平时跟官差们一道吃,隔三差五出去打打牙祭,我瞧县城食铺酒楼挺多的,你若不想出去,就差人去给你打包拎回来。”
卢舟:“嗯。”
卢栩又去检查了厨房,生怕弟弟吃不惯,又花了一天打听清楚哪些铺子卖的东西偏他们老家的胃口。
还有附近哪里有医馆,哪里有药铺,哪家大夫最靠谱。
他又跑去将县衙的车马轿子都检查了一遍。
卢栩很嫌弃。
他们在关外可没坐过轿子,颜君齐当了郡守还去哪儿都自己骑马呢。
嘉林城的上一任县令大概是不怎么出远门的,除了轿子新崭崭的,马车旧了,车辕边边都朽了,县衙的马也不是什么好马。
除了卢舟骑惯了的马,他把带来的马给卢舟留了六匹,出手之阔绰,震惊到县衙的差役们。
嘉林城不算穷,但主要畜力是骡子和驴,马匹少,好马更少,卢栩那六匹马在他们这儿可是有价无市的。
他们新来的大人,有钱啊!
卢栩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他的弟弟他知道,卢舟肯定不会宅在县城的。
既然他一定会四处巡视,留好马给弟弟,方便他带人手,去哪儿也安全。
“硬件”检查完,卢栩对“软件”还算满意。
嘉林城的官差们虽然比不得关外,但放在关内素质算尚可。
兴许是他们总要看守维护石桥的原因,官差们大半都常年风吹日晒,一个个皮肤黝黑身材劲瘦。
剩下那些白白胖胖的,除了几个文吏,不用想也知道全是些关系户。
卢栩刚从关外回来,自己还做过县尉,看惯了虎贲军和蛮族人,也天天看他们北庭县的官差如何操练,对嘉林城的混子们相当不满意。
弱不禁风。
卢锐一拳能打三个。
不过弄清楚他们背景前,暂时也不好马上叫他们滚蛋。
卢舟询问起当年劝他走的那名官差。
他至今还记得那句“我们自己的城,我们自己来”。
如今,他来履行承诺了。
考上进士,考上状元,做个好官。
他不知道对方姓名,只记得对方相貌端正,神情坚毅,顶天立地。
卢舟正式上任时,召集齐了县衙所有官差。
在全县八十多官差、文吏、杂役中,卢舟一眼便认出了当年那名官差。
卢舟问:“您还认得我吗?”
风吹日晒看上去更凶更严肃了的官差愣了愣,不记得了。
连卢舟给他解释清楚时间地点他也不记得了。
嘉林城是交通要道,每次会试前都会有许多读书人路过进京,人太多了,他记不住的。
不过,虽然不记得书生卢舟,他却记住了县令卢舟。
到卢舟被调去别处,到后来嘉林县又来了好几任县令,他记忆最深的还是卢舟。
他们这位年纪不大的新瓜蛋子县令没辜负少年时的梦想与许诺,从正式上任后就开始勤勉工作。
兴修水利,兴建学堂,劝课农桑,将淤泥滩涂改为良田,疏通河道,修建防洪堤坝。
还详细调研统计了历年过桥的行人路人,改革过桥费用,由从前的过桥人、畜、车通通五文,改成行人不收钱,农耕家畜不收钱,贩卖牲畜一畜两文,小车三文,大车五文。
入城费和过桥钱是他们嘉林城重要的收入,卢舟这么一改,靠桥吃饭的官差们先急了。
他们的饷银可全靠石桥赚,日常修桥维护也全靠收过桥钱。
起初他们非常反对,但试行一年后,他们发现虽然针对每个人收费少了,但每日过桥的人数变多了。
总体算下来,竟然和从前收到的银钱是差不多的。另外,除了过桥钱,县衙其他收入明显增加了。
他们想了想,恍然大悟,人多了嘛!
尤其是附近村镇的百姓们,从前他们舍不得那一人五文钱的过桥钱,有人宁肯背着筐子篓子弄个竹筏或者攀着绳桥渡江。
往年每年都有几个因此丧命的。
而现在不同了,行人过桥不收钱,两岸的百姓过桥的多起来了,对岸每天有百姓来城里卖菜卖鱼卖农货。临近地区的百姓,为了安全,也愿意多走一段绕到嘉林城过江。
城中人多了,做小买卖的比从前多了,城中的大小商铺和卖吃食的小贩也比从前好干了。